土耳其要开始去世俗化了？1月4日，土耳其国家宗教事务局（Diyanet）发布警告称，已订婚的夫妇要避免在公众场合“秀恩爱”，牵手等亲密举动都违背了伊斯兰教义。订婚期间双方不应该单独在一起，因为可能发生“不希望"发生的事情，比如调情、孤男寡女同居一室促膝谈心这些不被伊斯兰教义认可的行为。对于订婚夫妇是否能见面这一问题，土耳其国家宗教事务局表示，只要他们遵守伊斯兰教义，见面彼此了解是无害的。

土耳其国家宗教事务局是土耳其最高宗教部门，也是政府直接大力财政支持的部门。去年土国家宗教事务局还发布过关于家庭妇女应该避免使用含有酒精的家用清洁用品的通告， 因为伊斯兰教法禁止使用酒精。

从这个公告可以看出土耳其重新伊斯兰化的一角。

土耳其一度是穆斯林世界世俗化的典范。但自从军政府向民主化过渡后，随即靠大选上台的伊斯兰主义政党正义与发展党AKP，便开始对之前强制的世俗化进行了“拨正”。主张世俗化的在野党指控AKP和其领袖、现任总统埃尔多安企图引导土耳其重新伊斯兰化。执政党AKP的保守派支持者则认为，土耳其的世俗化之路走得太远，已经远离了土耳其传统伊斯兰社会的道德文化。尤其是去年的一起惨案再次引发了新一轮“西化”和传统之争。

一名女大学生之死，引发举国游行

2015年2月11日，土耳其19岁的女大学生阿斯歌江·阿斯兰（Özgecan Aslan）遭强奸后被残忍杀害，震惊全国。

阿斯兰出生于一个贫穷的什叶派阿列维派家庭。她家来自戴尔森（Dersim）， 土耳其语称之为通杰利，一个主要由库尔德族分支、信仰阿列维派的扎扎人组成的城市。

阿列维派被土耳其主流逊尼派穆斯林看作异端。阿列维派的崇拜活动主要在“组屋”（cemevi）内进行，并配以音乐、歌唱和舞蹈，且男人和女人在一起进行崇拜活动。土耳其政府不承认阿列维派的“组屋”为宗教场所，不给予清真寺一样的待遇。所以她家是土耳其少数民族中的少数民族。

阿斯兰的父母从土耳其内陆城市戴尔森来到海滨城市梅尔辛寻找工作机会。她也在梅尔辛出生长大，并在附近的塔尔索市（Tarsus）的大学念书。她爸爸刚刚失去了图形设计的工作。她拿到了半费的奖学金，为了支持她，她已经退休的妈妈重新找了一份工作。她本人打算在暑假时去北塞浦路斯的旅馆去打工。

她姐姐阿达纳是学习歌剧的，在附近城市阿达纳唱歌剧。阿斯歌江本人也是歌剧爱好者，同时喜欢读书。

杀害她的凶手来自当地一个原本富裕的家庭。罪犯的父亲，也是帮凶，曾经有一个珠宝店。生意破产后，父子俩一起开出租面包车，并因为参与走私在当地警方挂过号。

凶手是土耳其极端民族主义组织灰狼的成员。他还在社交网站上发布了大批打出灰狼手势的自拍照。我曾经在文章中介绍过，灰狼是土耳其极端民族主义政党MHP的青年组织。

事发当天，阿斯歌江与闺蜜女友们一起外出购物。回来的路上，她们搭乘了凶手的出租面包车。因为她住得最远，同伴先后下车回家，留下她一人在车中。

当天，凶手曾经到当地一个警察站问路。 但问路后却直接奔往另外一个方向的森林。 警察感到可疑，跟踪并拦截该车。简单查看后发现车上有血迹。凶手称那是因为乘客打架所致。警察就将其放行。

阿斯歌江深夜未归，父母报警。警察重新找到这辆面包车并抓住了里面的两名嫌疑犯。搜查后在车中发现了阿斯歌江的帽子。两名凶手承认了杀人，并供出第三人。

阿斯歌江的尸体被找到，但已经被烧得面目全非。

因为她反抗时抓破了凶手的脸，凶手怕她指甲上带有他的DNA，就砍掉了她的双手。据凶手的初供，他企图强奸阿斯歌江，但因为阿斯歌江反抗并用了防狼喷雾，他就杀了她。凶手用刀刺她身体数处后，用铁棍打死了她。

最初，警方调查因为没有找到他的DNA，认定是强奸未遂，但死者家庭反对，因为很明显凶手烧掉了她下阴来掩盖强奸的罪行。

阿斯歌江的死引发了土耳其社会新一场的关于世俗和宗教，所谓“西化”和传统之争。

2015年2月16日，土耳其爆发全国性游行示威。土耳其妇女在各个城市穿戴黑色走上大街抗议反妇女暴力。这是土耳其历史上第一次大规模的有组织妇女运动。这天被称为“黑色星期一”。社交网站上最火的话题就是#Özgecaniçinsiyahgiy，“为阿斯歌江带黑”。

游行爆发第二天，土耳其总统埃尔多安向阿斯歌江发表慰问，但同时谴责了土耳其的妇女运动。埃尔多安曾说过，“女人是真主委托于男人的”，遭到土耳其妇女运动者指责。这次，他说这件事充分显示了他是正确的。这个新的发言引起更大的波澜。土耳其女权主义者将他以前的发言和此联系起来，譬如“你不可能将女人和男人变为平等的”、 “女人不应该在公共场合哈哈大笑”……土耳其妇女运动者指责总统埃尔多安企图固化传统男女地位，打压妇女权力。

在野党也纷纷表态反对总统的立场。第二大党共和人民党主席说：“女人的天性不是去承受骚扰，强奸和暴力。”第三大党人民民主党联席主席萨拉哈丁·德米塔吉说：“如果这是他们对男人气概的看法，我们将摧毁这种看法，并将其发送到历史的粪坑！”人民民主党是一个左翼库尔德政党，有一男一女两个联席主席，德米塔吉是男主席。

但埃尔多安总统的想法和言论却受到保守的伊斯兰主义媒体的支持，在土耳其社会的保守人士中有一定的共鸣。

土耳其歌手Nihat Doğan在社交网站上说：“世俗社会腐化了个人。女人不应该一边穿迷你裙一边抱怨被侵犯。”

伊斯兰主义报纸Yeni Akit说，西方生活方式造成了这个悲剧，并指出女权运动者是始作俑者。其他保守人士言论也指出阿斯歌江遇难是因为她穿着不检点和外出没有男性陪同。

社交网站上，甚至还有言论说她该死因为她是异端阿列维派。

土耳其的选择

今日中东风云涌动， 而立于风暴之眼推波助浪正是有中东小霸之称的土耳其。表面上看，土耳其是中东稳定的基石，穆斯林世界世俗化典范，更是中东民主楷模。但揭开肤浅的外皮，进一步深入土耳其社会；你就会发现土耳其是一个正被现代和传统、世俗和宗教撕裂的社会，暗潮涌动，一触即发。

土耳其特殊的地理位置和块头决定了其去留何处都将对中东格局，包括中国“一带一路”倡议产生决定性的影响。

土耳其曾经做出过一个这样决定性的选择，其后果影响延续至今。

现代土耳其之父凯末尔，力挽狂澜在奥斯曼帝国的废墟上建立起现代土耳其国家。通过强制去伊斯兰化，凯末尔将土耳其强拉硬扯从保守的中东传统社会拖入了现代化的步伐。

凯末尔的“全盘西化”相当成功。土耳其在现代化进程中遥遥领先周边穆斯林国家。但这个现代化的进展却分布十分不均。土耳其的沿海城市十分西化和世俗化，堪比欧洲城市，但小亚细亚的内地农村仍然保留许多残遗的封建传统。荣誉谋杀等陋习仍然在保守落后的农村中进行着。

2007年的土耳其电影《伊斯坦布尔的幸福》完美展现了这个在现代化进程中挣扎的土耳其社会。

《伊斯坦布尔的幸福》根据同名小说改编，作者是荣获了土耳其最高文学奖的国宝级作家李凡纳利。整个故事围绕着荣誉谋杀的主线展开。

15岁的农村女孩玛丽被强暴，但她失去了记忆，不能说出是谁强暴了她。按传统习俗，她的家族决定将她荣誉谋杀，以保持家族的荣誉。她的大伯作为族长将这个任务交给了自己刚刚从军队退伍的儿子，玛丽的堂哥。因为土耳其军队驻扎在村子边上，为了能够逃脱土耳其世俗法律的约束，堂哥被命令带玛丽去伊斯坦布尔完成这个任务。

玛丽是一个温柔善良的女孩，她接受她家族给她决定的命运，和堂哥一起来到现代大都市伊斯坦布尔。

在伊斯坦布尔逗留的过程中，两人遇到了一个大学教授。这位大学教授完全过着土耳其城市西化精英的生活。

给我印象最深的一个镜头，就是在教授的游艇上：从农村出来的堂哥刚结束训斥玛丽不要与其他男人接触，不要被城市人腐蚀了！ 然后他就看到教授的一名女大学生身着比基尼泳装游到船边，上船。此时此刻堂哥的眼球都快掉出来了。

短短一个镜头演绎出了土耳其城市与农村、精英与平民、现代与保守、世俗与宗教的隔阂。

传统势力的反弹

现代土耳其虽然在“全盘西化”上走得很远，但代价是强制的现代化和传统伊斯兰文化一直存在着十分紧张的关系。

当由凯末尔建立起来的军政府向民主制度过渡以后，世俗和传统、沿海城市与内地农村的分裂越发露出水面。

下图是2015年11月的土耳其大选结果图。沿海的红色是当年凯末尔军政府建立的共和人民党CHP，大致代表了世俗势力。东南的紫色是库尔德政党HDP代表土耳其库尔德区。橙色是现任土耳其总统埃尔多安的政党正义与发展党AKP。可以看到AKP大获全胜！

AKP的前身就是土耳其版的穆斯林兄弟会。伊斯兰主义一直被由凯末尔建立的军人政府打压，但一直在保守的小亚细亚内陆有广大的群众基础。土耳其的民主化将土耳其社会从军政府的强制世俗化政策中解脱出来。强制的现代化终于带来了传统势力的反弹。

意识形态上泛伊斯兰主义和新奥斯曼主义的AKP由选举上台。AKP的宗旨正是复兴奥斯曼帝国的光辉，包括重建奥斯曼帝国的传统道德秩序。AKP努力的结果就是土耳其最高宗教部门，土耳其国家宗教事务局的2016年最新布告：

订婚期间双方不应该单独在一起，因为可能发生“不希望"发生的事情，比如调情、同居；孤男寡女单独一起会引起八卦和牵手！这些不是伊斯兰教义所允许的！

土耳其的年轻一代

然而世事轮回，新一代的年轻人却是在土耳其长期的世俗社会系统中长大，她们这个“叛逆的年代”又开始了对AKP十来年政策的一个反弹。所以我们看到了女权主义者对执政党AKP重返伊斯兰化的反抗。

相对AKP代表的土耳其右翼保守势力的崛起， 由年轻人为主的土耳其左翼政党也非常活跃。

与凯末尔强制的现代化不一样，这一代年轻人是自发地要求一个属于她们的世俗土耳其。

她是Dijle Deli，女大学生，女权运动和学生运动组织者

2015年10月10日，土耳其左翼阵线在首都安卡拉火车站前举行大集会，为11月的大选造势，IS的连环人肉炸弹夺走了102人的生命，包括Dijle和她的爱人。

两名IS人弹也是土耳其公民，因为被极端组织成功洗脑，进入叙利亚加入IS。然后又遣返土耳其，针对左翼青年的集会进行自杀性袭击。

安卡拉火车站大爆炸正是土耳其内部极端宗教势力对世俗势力打击的白热化。

而土耳其政府的反应除了象征性地关押一些土耳其警方早就知道的IS分子以外，却对境内的许多左翼支持者进行了大规模的搜捕。

在伊斯坦布尔的警察搜捕过程中，警察进入26岁的左翼青年Delik Dogan家中，开枪打死了她。

Delik Dogan是土耳其众多共产党之一的共产党员，在枪杀案发生以前，警方就曾屡次进入她家中搜查。

2015年12月，警方视频终于被公布于世， 可以清晰看到Delik没有抵抗警察的行为，而且她原本也不是嫌疑犯。

土耳其左翼上街抗议政府的粗暴执法。从阿拉伯之春以来，各种反对执政党AKP的抗议就从来没有断过。而AKP越来越依靠民族主义和伊斯兰主义来巩固对自己的支持。

奥斯曼帝国崩溃近100年后的土耳其社会仍然被现代与传统，世俗与宗教所撕裂；依然在现代化的路程上挣扎着。

但土耳其是一个年轻人的国家， 大部分人口仍然在34以下。

我坚信，未来是属于年轻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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