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晨枫】

乌克兰战争已经打了一年了。在这一年里，世界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不变的是，人们希望战争尽快结束，和平尽快到来，但谁都不清楚乌克兰战争还要打多久，战争会怎样结束。

乌克兰战争是两边三方的战争，俄罗斯和乌克兰是战争的两边，但美国是重要的第三方，北约只是美国的延伸。

乌克兰和俄罗斯都已经身不由己了。不考虑外来因素的话，俄乌只有继续打下去，才能维持政权合法性。

乌克兰战争已经成为乌克兰的立国之战，不夸张地说，乌克兰的民族意识在战争中成型。就地停火意味着放弃2014年边界和民族意识的阉割，这是乌克兰不可能接受的。

在阿尔杰莫夫斯克地区的乌克兰军队（图源：美联社）

回到2014年边界则是俄罗斯不可能接受的，这不仅意味着战争的彻底失败，也意味着永久性放弃克里米亚和顿巴斯。克里米亚和顿巴斯的归属是复杂的问题，但对于俄罗斯来说，这个问题已经解决了，克里米亚和顿巴斯就像圣彼得堡和莫斯科一样，是俄罗斯不可分割的部份。在某种意义上，这也是现代俄罗斯的立国之战，是俄罗斯民族重塑之战，是为苏联解体后漫长而痛苦的历史划上句号之战。

在某种程度上，俄乌已经打成又一个以色列-巴勒斯坦那样的死结了。

俄罗斯有粮有油有人有钢，还有核，只要俄罗斯不发生内乱，长期耗下去是完全做得到的。在历史上，俄罗斯也很少在与强硬的敌人的闪电战中获胜，主要战争大多是靠坚忍来耗死对方的。在战前，乌克兰不被认为是强硬的敌人。但战争改变了人们的认知，乌克兰成为俄罗斯强硬的敌人，或许还是致命的敌人。如果俄罗斯在战争中落败，普京的政治生命在其次，俄罗斯可能第二次瓦解。普京在2月21日的讲话上也提到，战争事关俄罗斯的生存。

俄罗斯会内乱吗？俄乌战争与其说是民族国家之间的战争，实际上更接近内战。同室操戈最容易激发同仇敌忾，要么一方荡平另一方，要么打到双方打不动，很少会在还能喘气的时候就偃旗息鼓。尽管西方试图炒作，俄罗斯国内的反战情节并不高涨，在苏军入侵阿富汗期间高涨的“士兵母亲”运动无影无踪，很使西方失望。

这不是说俄罗斯在乌克兰战争中没有犯错误。低估对手和不切实际的政治目标是俄罗斯在战争初期行动失利的深层原因。乌军没有一触即溃，说不清道不明的去纳粹化缺乏可实现性，不得加入北约也是不可持久的政治目标。

不过俄罗斯已经调整过来了，现在的目标很明确：保住顿巴斯，保住克里米亚，保住赫尔松右岸和克里米亚走廊地带，可能还有夺取顿涅茨克和卢甘斯克全境。这些都是有限、明确的军事目标，也具有较高的可实现性。俄军春季攻势如果得手，可在开冻翻浆前结束攻势，在乌军反攻前巩固阵地。巴赫穆特原本是封口的，苏勒达尔在原来的口袋中间，顿巴斯口袋阵已经大半填平了。

普京在2月21日的讲话中明确宣称：“俄罗斯不可能在战场上被打败”。

在经济上，俄罗斯也完成了止血，外贸已经有1/3以卢布结算，加上以友好国家货币结算，外贸已经过半摆脱了美元、欧元。至于被冻结、没收的海外寡头资产，“这些不值得俄罗斯人们痛惜”。

俄罗斯也暂停执行“新限制战略武器条约”，凸显普京继续以核威胁作为俄罗斯安全最后保障的基本思路。俄罗斯将继续遵守对于核武器数量上限的规定，但离突破规定连一纸之隔都没有了。

普京也誓言：若西方国家持续向乌克兰提供更多远程系统，“俄罗斯将被迫把威胁从俄罗斯边界转移到更远的地方”。

乌克兰的目标也明确：恢复2014年边界，但缺乏内生的可实现性。

战争把乌克兰的经济打烂了。按照联合国的数据，乌克兰现有800多万难民逃离乌克兰，600多万国内难民，过半人口需要人道援助。

受伤的乌克兰士兵（图源：美联社）

战争也把乌克兰的军事工业打烂了，继承的大量苏军装备和弹药也消耗得差不多了，连东欧国家的接济都跟不上。现在北约155毫米炮弹接济不上，就是乌军炮兵已经基本转用北约口径火炮的结果。坦克、装甲车辆方面也是一样，北约坦克、装甲车辆除了站队意义，更是因为现有的苏制坦克、装甲车辆也没有多少了。

乌克兰的人力资源也有紧缺的迹象，不断有抓壮丁的传说。乌克兰还照会欧洲各国政府，要求协助遣返适龄男子，回到乌克兰完成兵役义务。

更重要的是，乌克兰缺乏靠自己的力量就能战斗到底的决心和信心。说起来，乌克兰与俄罗斯的力量差距要比塔利班与美国的差距小得多。塔利班没有外援，靠自己的坚毅和不怕牺牲与美国硬抗20年，把美国耗走了。乌克兰从泽连斯基到平头大兵，缺的就是没有外援也要把俄军打跑的决心和信心。从这个意义上，美欧援助越给力，乌克兰的依赖性越大。

美国一直支援下去，乌克兰是否能一直战斗下去，这是不好说的问题。但美国要是减少甚至中断支援，乌克兰大概率坚持不下去。

美国会长期支持乌克兰吗？美国支援乌克兰不是出于道义，而是出于干涉主义。二战之后，美国成为干涉主义国家，到处插足，到处打仗。但美国的干涉主义历史充满了失败。

干涉主义是通过军事手段实现政治目标，这是克劳塞维茨的“战争是政治的延伸”的另一种解读。问题是：政治不等同于意识形态，政治目标必须明确、可实现。比如说，海湾战争的目标就是打败萨达特、解放科威特，老布什抵制了把战争扩大化的冲动，使得海湾战争成为战后美国历史上少有的成功的战争。

但越南战争是失败的，因为从一开始，战争目标就不明确。“阻止共产主义多米诺骨牌”是模糊不清的，没有明确的界限和成败标准。毫不意外，越南战争越打越大，越拖越长，最后到不可收拾的时候，美国卷铺盖跑路了。

更近的例子是阿富汗和伊拉克。

美国入侵阿富汗是对911事件的反应。911事件是2001年9月11日。9月18日，小布什就宣布战争；10月7日，行动开始。动作算快的。在战争开始阶段，美国出动小股特种部队、空中打击和少量CIA特工，支持反塔利班的北方联盟发动进攻。到12月，塔利班的有组织抵抗基本结束。要是美国没有错失抓获或者击毙本拉登的机会，让他逃入托拉博拉山区，本拉登问题也可以在这时解决。

到2001年12月、2002年1月，不管是否抓获或者击毙本拉登，美国发动战争的目标已经基本达成：基地组织在军事上被打垮，塔利班被打垮，美国扶持下的阿富汗新政权建立，911事件大体得到复仇。

根除伊斯兰恐怖主义土壤则像“阻止共产主义多米诺骨牌”一样，是模糊不清的意识形态上的愿望，不是现实、明晰的政治目标。伊斯兰恐怖主义不是有形实体，有其思想基础，而思想是不能用军事手段根除的。像成吉思汗或者左宗棠那样斩草除根、物理清零在现代是不可能的。

就这样，美国在阿富汗继续耗了20年，试图实现不可能的目标。最后塔利班卷土重来，美军在仓皇中撤退。幸好卷土重来的塔利班这次明智了，否则美军的喀布尔撤退会比西贡撤退更加狼狈。

2022年8月30日，美军撤离喀布尔，图为美军C-17从喀布尔机场起飞（图源：人民视觉）

在伊拉克，美国的战争目标是消除萨达姆的大规模杀伤武器，切断萨达姆对基地组织的支持。

在海湾战争之后，联合国检查团在伊拉克翻动了每一块石头，检查了每一片树叶，没有找到大规模杀伤武器的证据。所有迹象也指明：萨达姆与基地组织并无关系。不管小布什是被错误的情报误导，还是有意伪造情报作为发动战争的依据，没有的就是没有的。美军打入伊拉克后，依然没有找到任何伊拉克大规模杀伤武器证据，也没有找到萨达姆支持基地组织的证据。

在军事上，美军入侵挺顺利的。但在政治上，美国骑虎难下了。美国不是没有选择，果断撤退的话，只要美国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美国又不是没有做过这样的事。

但是美国没有，而是把战争的目标扩大到“对大中东的民主化改造”。这是比“阻止共产主义多米诺骨牌”更加漫无边际的意识形态上的愿望，涉及到对地区的民族文化和思维方式的根本改造。“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还只是在说个人，扩大到整个民族，难度增加何止千百倍。民族“本性”不是不可以改的，但只有内生动力才能做到，外来压力是做不到的。事实上，外来压力只能激起民族的自卫和反抗本能。

战争只是解除敌人军事力量的工具，不是文化和意识形态改造的工具。二战胜利后，美国通过马歇尔计划成功地改造了德国和日本，但这是有特定历史和文化背景的，不是可以“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马歇尔计划为什么得以成功是很大的话题，这里不扯远了，只需要说一句：伊拉克和阿富汗不存在马歇尔计划成功的元素。

美国入侵伊拉克不仅在道义上毫无道理，在策略上也没有在一开始就投入足够的力量。改变战争目标后，只有逐步添油。到最后，民主化变味了，人口占多数的什叶派把美国的空降民主化彻底带歪了，美国入侵的不义性还滋生了比基地组织更加极端的ISIS。

美国至今没有完全撤出伊拉克，但已经很没有存在感了，离喀布尔式的溃退只有一纸之隔。

在乌克兰，美国正在犯类似的错误。乌克兰战争的爆发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俄军的拉跨也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在战争初期，俄军在全线进攻的同时，重点突击基辅方向，但最后在基辅城下知难而退，为战争的第一阶段划下尴尬的句号。

坦克T-90M“突破”在特别军事行动中开火（图源:俄新社）

美国和欧洲对乌克兰的军事援助早就开始了，但直到战争爆发，才大规模升级。俄军在基辅的挫败难说有多少是美欧援助的功劳，有多少是乌军用手头现有苏制装备拼死抗击的功劳，但在这一时刻，美欧实际上已经达到了目的：制止了俄军的进攻，保住了基辅。如果美欧支持（或者说指令）乌克兰停火谈判，战争有可能在一个月内就实现停火。

这也是马里乌波尔尚在乌军手中的时候。俄军尽管新占领了大片乌克兰土地，战争的伤亡尚且不大。从俄罗斯方面来说，就地停火是可能的，部份退回战争前的停火线也未必不可能。

这当然不能满足乌克兰收复顿巴斯和克里米亚的愿望，但实事求是地说，只要俄罗斯不放手，乌克兰是不可能从有核的俄罗斯手里用军事手段夺回顿巴斯和克里米亚的。只要美欧不放松战争大幅度升级的缰绳，即使得到美欧的装备和弹药，乌克兰也不可能军事收复顿巴斯和克里米亚。

但美国的目标变了：从打退俄军进攻变成通过乌克兰战争极大地削弱俄罗斯，最好促成俄罗斯的政治变局甚至瓦解。这依然是美国不言的目标，但“普京必须下台”是拜登明确说过的（“This man can not remain in power”）。但通过在乌克兰的代理人战争要达到这样的目标，最起码是缺乏明确的可实现性。

拜登多次申明“并不寻求控制和摧毁俄罗斯”，难说这是真心话，还是被普京的核威胁吓住了。只不过有限战争是一个迷思。

要确保战争“有限”，必须拥有“无限”升级的能力和决心，具有彻底剥夺对方战争能力的能力，“敌人不投降就叫他灭亡”。只有这样，在对手最终求和的时候，才谈得上适可而止、穷寇勿追，才可能实现有限战争。自己勉强能达到战争目的，而对方并未剥夺再战能力的时候，是不可能“有限”的。

海湾战争之所以有限，是因为联军具有摧毁萨达姆的能力，萨达姆也明白这一点，所以萨达姆投降的时候，联军有穷寇勿追的选择。越南战争之所以“有限”不成，是因为美国想有限，但越南不受这个框框限制。对于越南来说，直到把美军赶出越南，所有的“限”都不成为“限”。在冷战时代，欧洲美军的目标也从来不限于死守东西德界限，而是包括最终饮马莫斯科河的。

在乌克兰战争中，战斗在乌军和战场俄军之间进行，但乌军面对的是包括俄罗斯境内的俄军整体，而俄军面对的则是包括显性的乌军和隐性的北约的整体，而且是正在从松散转向紧密的整体。

没有北约直接下场，乌军即使有心，也无力把战争无限升级，反攻俄罗斯本土，饮马莫斯科河。在北约抓紧缰绳的情况下，乌军也只能把战争限制在明斯克协议停火线的范围之内。但北约直接下场或者乌军用北约提供的武器（如战斗机、ATACMS导弹）直接攻击克里米亚或者俄罗斯本土很可能导致核升级，这是北约极力避免的。必须说，普京的核威胁还是有用的。

俄军也一样，即使有心，也无力对抗实际上成为一体的乌军加北约，占领乌克兰全境更是超过俄罗斯常规军力的极限，所以，固守乌东四州，结硬寨，打呆仗。俄罗斯也有避免与接壤的北约擦出核火花的顾虑。

俄罗斯低估了北约间接下场的力度，北约不敢冒战争无限升级的险，双方都要不了对方的命，也就谈不上饶对方的命，乌克兰战争因此走进“无限的有限战争”的怪圈：烈度上有限，时间上无限的。

在理论上，谈判是走出怪圈的唯一途径，但只有双方都确认战斗的代价比妥协更大，谈判才会发生。

但谈判与谈判不一样。谈判可以是谈判投降条件，在可预见的将来，这不大可能发生；谈判也可能是谈判停火，但不情不愿的停火只是战火再起前的暂停；谈判更可以是维也纳和会那样的“定规矩”、确立世界新秩序的划时代事件。在拿破仑战争后，维也纳和会在奥地利首相梅特涅的主持下，在欧洲列强之间瓜分世界。会上制定的“规矩”在欧洲维持了近100年的和平，直到一战爆发。梅特涅合纵连横，玩弄平衡，成为基辛格最崇拜的政治家。俄乌之间怎么谈也谈不上维也纳和会，美俄之间都不可能重定世界秩序了，现在已经不是波茨坦会议时代了。

出席维也纳会议的各国代表（图片来源：网络）

遗憾的是，在可预见的将来，最可能发生的只是没有结果的结果：停火谈判。俄乌都呼吁过“无条件”停火谈判，但实际上都是有条件的。俄罗斯的谈判起点是就地停火，乌克兰的谈判起点是俄军退回到2014年边界，双方的起点根本没有交集，双方的立场也都退无可退。

停火谈判已经不能由俄罗斯或者乌克兰自发决定，实际上由美国决定：只有美国能迫使乌克兰接受就地停火，但这意味着美国战略的破产，美国政治信誉的破产。否则美国就需要“永远”支持乌克兰打下去，美国会“永远”支持下去吗？这不仅是美国想不想的问题，还是美国有不能的问题。

在军事上，美国战略重点依然在向亚太转移。除了乌克兰战争开始时，美军并没有继续向波兰、罗马尼亚增兵。大量装备和弹药向乌克兰输送后，美军战备库存也开始见底，炮弹问题尤其大，已经在从以色列和韩国的美军战争储备中调拨弹药了。这些是美军的前沿预置弹药，归美国所有，但启用、增减和调配要受到当事国的同意。以色列和韩国是美军战备程度最高的前沿，从以色列和韩国调拨弹药，只能是国内储备已经见底了。“标枪”反坦克导弹、“毒刺”防空导弹等也有短缺问题。

弹药问题还扩大到整个北约，北约秘书长斯托尔滕贝格公开承认，大口径弹药的交货时间已经从12个月延长到28个月，北约可能无法保证乌克兰的弹药供应，因为北约产能赶不上乌军消耗速度。北约本身的库存也低到危险程度了。欧盟外交与安全高级代表博莱利也说到，欧盟军队的子弹从订购到交付需要18个月。

欧盟委员会主席冯德莱恩呼吁欧洲像疫苗生产一样，启用紧急机制，集中订购，加速生产。但弹药生产的供应链比疫苗长得多，考虑到疫期美欧口罩扩产的乌龙，弹药紧急扩产的前景并不乐观。在理论上，军品和弹药生产或许有一些闲置产能，以备战时扩产，但闲置已久的设备要重新开动没有那么容易，配齐熟练人手更需要时间。

何况，人们可能不记得“现代战争就是打钢仗”这句话了。现代装备和弹药的物质基础是钢，这是中国人从朝鲜战争中总结出来的经验。军工紧急扩产的重头在于不抓眼球的坦克、火炮、弹药，这些恰恰是钢铁消耗量最大的地方。除了战争之外，钢铁还有汽车、建筑、机械工业的正常消耗，并不因为乌克兰战争而减少。美欧的钢铁工业严重萎缩，要是需要从中国进口钢材，填补军工用钢的漏洞，这玩笑就开大了。

在阿富汗，美国只需要支援圣战者低成本的轻武器和“毒刺”防空导弹，就可借刀杀人。在乌克兰战争前期，美国也做到了。但随着战场的转型，美国越来越发现支援的成本飙升。“海玛斯”发射的远程精确弹药、M1“艾布拉姆斯”坦克甚至F-16的成本可不是轻武器和“毒刺”能比拟的，战争第一年的支援成本只是个开头。

在经济上，西方正在面临前所未有的经济困难。低增长（甚至衰退）和高通胀同时出现，其实不是第一次了，但这一次，西方惯用的调控手段有点不灵。

一般认为，美国经济在下半年将滑入衰退，拖累整个世界。部份原因来自压通胀必须的升息。顽固的通胀迫使美联储持续升息，但不敢大刀阔斧，怕直接把经济打入萧条。美联储就这样把抗通胀弄成新冠抗疫一样：压平曲线，把短痛拖成长痛。

美国通胀已经减速，但还是大大高于理想的2%水平。人们曾经期望下滑的通胀增长会促使美联储开始降息，用加速增长对冲尚存的通胀，但在2月22日的美联储会议上，共识依然是升息，只是速度放慢。

2012年至2022年美国通胀走势（数据截至2022年6月）

现在的基准利息其实处于历史平均水平，并不算高，但相比于2008年后已经习以为常的超低利息还是高太多了。这首先使得美国联邦政府的债务利息支出超过万亿美元，大大超过军费而成为最大单项政府开支，而且是强制性的法定开支，而不是可由白宫与国会协商（或者顶牛）决定的可支配开支。急剧膨胀的利息支出极大地挤占其他支出。

但其他支出已经到了不能再拖的地步了。且不说那些拜登承诺的芯片和科技大手笔开支，不久前俄亥俄州东巴勒斯坦的氯乙烯火车车皮出轨，引出一系列美国铁路的窘态；2022年1月，拜登访问匹兹堡前几小时，路线上的一座桥突然塌了；这些都是美国基础设施年久失修的标志性事件，大量欠账急需偿还。这还没有算入针对中国的扩军备战需要的投资。需要用钱的地方越来越多，但用进一步举债“对冲”利息开支不是办法。

美国联邦开支占GDP接近50%，债务危机可能导致政府停摆，对经济的影响远远不止办公室关门、社保支票发不出去，将直接拖累经济增长。债务危机还可能导致美元信用危机和美元贬值，降低美元购买力，提高通过美元超发权割世界韭菜的成本，对美国经济形成双重打击。

另一方面，美国的通胀有内外两个推动因素。疫情期间的大放水和工资虚涨是内因，推高劳动和生活成本；能源和进口商品涨价导致零售涨价是外因，导致实际购买力下滑。但这内因外因都不是美联储利息能左右的，尤其是零售涉及居民刚需。

通胀、衰退、债务危机、美元贬值可能形成完美风暴。中国经济有望在走出疫情后强势回弹，进一步凸显美国的窘境。

欧洲经济也不妙。英国通胀连续三个月下跌，但依然在10.1%。德国经济被能源危机重创，欧洲的经济火车头也泄气了。欧洲的滞涨问题更大，因为欧洲没有美元这样的印钞权，转嫁危机的能力不足。

所谓美国借能源危机割欧洲的韭菜，有这个因素，但又不全是，因为把欧洲割趴下并不符合美国利益。美国不担心单独对付俄罗斯，对付中国没有欧洲帮凶就费劲了。但是同时，美国也真是没有余粮了，帮不动欧洲了。乔治·马歇尔早死了。

在政治上，美欧政府高调支持乌克兰，决心大得很，但民意已经悄悄变了。还记得乌克兰战争初期美欧“志愿军”的踊跃情况吗？现在呢？美欧民众对乌克兰继续同情，但对于要长期背上战争包袱，甚至长期“养”乌克兰，已生疲意。现在还没有到大规模反战的程度，民意中还不乏“绝不能让俄罗斯赢”的呼声，但对于“要是俄罗斯就是不肯输怎么办”越来越担忧。

在越南战争、阿富汗战争、伊拉克战争时代，美国政府也曾经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立场很坚决的。不过那时美国不大在乎盟国的态度，现在不一样了，可盟国态度已经与美国不一致。

苏纳克上台后，倒是延续约翰逊时代的政策，高调支持乌克兰，率先援助坦克，再率先培训乌克兰战斗机飞行员，但在援助战斗机问题上，放风但最后没有松口。但有人指出，“现有200多辆坦克”只是纸面上的，英国支援乌克兰一个连的“挑战者2”坦克后，英国坦克力量失去1/3。英国军方急忙否认，但越描越黑。英国正陷于撒切尔夫人时代以来最大的罢工风潮中，铁路、医护、教师、政府员工相继罢工，要求涨工资、弥补物价上涨带来的生活水平下降。继续维持对乌克兰的大幅度援助越来越难对国民解释了。

法国已经面临黄马甲抗议几年了，根本没有本钱大手笔援助乌克兰。马克龙也明确法国立场：击退而不是击溃俄罗斯，更是绝不支持反攻进入俄罗斯本土，反对以政权更迭为目标。法国也渴望战争早日结束。

德国保持低调，但立场相似：击退俄罗斯，绝不让战争升级。

美欧之外的国家在很大程度上拒绝站队。印度尼西亚在举办2022年G20的时候，顶住美欧压力，坚持邀请俄罗斯。印度将举办2023年G20，直接拒绝将乌克兰战争作为主要议题。实际上亚非拉国家对于美欧把持的国际平台专注于乌克兰战争而忽略各国关注的民生、气候变化议题早就不满，乌克兰战争的长期化只能使得这种不满表面化。

乌克兰战争才刚一年。要是像阿富汗战争一样，打个20年呢？会吗？不会吗？

必须说，美国有意长期支援乌克兰，是否有能力，现在还是远虑，还没有近忧。不过2024年是美国大选年。对于拜登来说，战争在2023年定局很重要，拖成2024年大选议题将非常被动。拜登没能制止或者早日解决乌克兰战争，拜登无条件支持乌克兰领土完整使得战争结束遥遥无期，拜登使得美国偏离压制中国崛起的主要战略目标，这些都是选战中现成的攻击话题。乌克兰战争可能成为拜登最大的外交和安全政策包袱。

泽连斯基明白这一点，所以急于宣称“2023年将是胜利的一年”。这不光是鼓舞人心，也是急切的政治需要，过了这个村，可能真是没有这个店了。

但乌克兰战争泽连斯基说了不算，美国的战略错误则开始于政治目标太宽泛，不切实际，缺乏可实现性。或者一开始目标还算明确，但情不自禁地掉入“任务升格”（mission creep）的陷阱，被越来越大、越来越不可实现的意识形态上的愿望所吸引。美国是乌克兰战争长期化的最大推手。乌克兰战争正在向越来越黑暗的迷雾中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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