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毓海:山东父老 吾乡大道
来源:观察者网
2013-08-28 07:57
【山东人的厚道四海名扬,至今不绝于耳。1996年,北大中文系教授韩毓海曾撰文回忆故乡山东风土人情,感慨今日所余者,不过是保留住一点关怀和怀恋,即留得青山在而已。今小编找出旧文,扫录成文字,旧文重读,以飨读者。】
北京这地方,是以胡同见特色的。这“胡同”据说是蒙古话,水井的意思。北京胡同的名字并不尽是可喜,比如“劈柴胡同”、“缸瓦市胡同”之类,听上去贫民窟似的。后来就改了,“劈柴”改为“辟才”,三保太监郑和住过的“三保胡同”改为“三不老胡同”,这一改往往是邯郸学步,非旦去雅训尤远,乃至连原有的通俗的可爱也一并失去。
济南则有街,济南的街名又很好,最好的我以为是闵子骞街。这闵子骞是孔子门徒中德性最好的一位,他的好是对父母兄弟的好,《论语》里说“孝哉闵子骞!人不问其父母昆弟之言”。街坊邻里都说好,说明这好是真好,不是装出来的,因为群众的跟睛是雪亮的。
这闵子骞街在西门一带,那里的环城公园据说是谈恋爱的好去处,由此推测是可以看到许多人间佳丽的。自巩俐出山以来,济南姑娘的漂亮算是得了满天下的认可,但我以为济南姑娘的美是贤淑的美,甚至有些乡下的美,所以美得比较内在而长久,而这就仅仅是得益于泉水,而且是得益于风俗了。
人说洋人的国家是放大了的商号,中国的社会是推广了的家庭,这样的社会,大约仅在山东还保留了些形状吧。
街名如此雅训,可见山东人脑袋里的孔孟之道是自打小潜移默化,一点点种下的,以后就难免“零存整取”,从潜意识里冒出来。且居外愈久受外面的文明风俗压抑越长,便愈像是鲁国派出来的。例如有枣庄老头名叫乔羽者,做《在希望的田野上》歌词一厥,中有:“老人们举杯,孩子们欢笑”云云,在北京被视为“主旋律”,其实,那简直就是从《论语》“乡人饮酒,杖者出,斯出矣”一节里抄出来的,内容大大地不合都市节拍,是城市主流的反叛也不说不定。
“齐一变,至于鲁;鲁一变,至于道”,文明对一方人的浸润虽说是天长地久,潜移默化,却在一瞬间也会爆发出来。山东男人总起来说很老实厚道,但惹急了眼也好战,老实人急了眼就认死理,非斗到你死我活不可,可以说好男人都有守死善道之风。今有作家名张承志者,即生于济南的街道,近来文坛北京胡同里的批评家和江南里弄里的才子加起来还搞不过一个张承志,这也说明胡同和里弄的,难免有些底气不厚。所以山东人的现代感很丰实且痛苦,山东人很韧性,或者说很“粘糊”。
十几年前,有个山东电影洗印厂工人叫朱文奇的,在大明湖救起一落水女孩,自沉水中,死时不过二十几岁,这本来正式和女朋友谈恋爱的年龄。而从听到呼救入水救人到自沉,前后不过才十几分钟的事。
朱文奇这人心软,别看粗粗大大一条硬汉,山东人心里边其实很温柔。
看到有人落水,救还是不救,孟子的看法是,想也不要想,立刻去救。而孔子的看法却要复杂些,他以为仁者也不可贸然牺牲,留得青山在,也是很重要的。“仁者,虽告之曰井有仁焉,其从之也?”子曰:“何为其然?君子可逝也,不可陷也;可欺也,不可罔也。”——最大的考验并不是一锤定音的赴汤蹈火,况且不是每个人都有杀身成仁的机会,重要的却是日复一日地在世俗人生中与自身和周围的庸俗相对抗,并以仁相约束。
我一向以为孔子的看法是很怆然的。记得以前看报,说济南的出租车如何宰人,我当时难免心里一沉,因这许是真的,我回家也是被反复宰过的。“久矣,吾不复梦见周公”,对远游的我而言,故乡也许终于要变得陌生吧?世界是这样的世界,孔夫子对我们的教诲却是去改造它,即“我欲仁,斯仁至矣”;今天看来,这一点怕是很难做到。所余者,不过是保留住我们的一点关怀和怀恋,即留得青山在而已。这大约也是我至今总不能忘记那个叫朱文奇的青年工人的原因。
我想那个被他救起的女孩,如今许是到了谈恋爱的年龄。她走在济南的大道上,天上无风也无雨,心中装着许多快乐的事。
我祝福她有和巩俐一样美好的容颜。
一如祝福我家乡的青山,祝福家乡的大道。
1996年4月28日于日本福冈旅中
本文发表于《齐鲁晚报》,亦收于韩毓海著《摩登者说》,中央编译出版社1996年08月第1版
韩毓海《吾乡大道》,1996年齐鲁晚报扫描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