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希伯:敌后抗日战场的土造武器

来源:观察者网

2015-07-07 07:10

洪希伯

洪希伯作者

军事观察者,旅港学人

(文/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洪希伯)今年是抗日战争胜利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70周年。而算上东北抗战,中华大地上烽烟已燃烧了14年。这是近代以来中国的第一次对外战争胜利,其中的一点一滴都值得铭记。

与欧洲战场相比,中国战场更加残酷血腥。但对比各参战国,即使是日本侵略军的火力也相对绵软,而中国方面武器装备更是处于绝对劣势,原因很简单——旧中国的工业实力几乎不值一提。自从机枪出现在战场上,工业实力就成了压倒性的力量,第一次世界大战80%的伤亡由机枪和火炮造成便是明证。

但是侵略者当然不会因为我们的贫弱而手软。战争物质条件极端恶劣的中国军民,以一切可以使用的武器进行了艰苦卓绝的抗战。

作为21世纪的中国人,对解放军日新月异的武器装备早就习以为常,看见乌克兰和叙利亚内战战场上出现的古董武器,媒体不禁啧啧称奇。然而笔者却总是感慨,抗日战场上的先辈们也曾使用过古董。幸运或者不幸,长时间的战乱让各种各样的武器在国土上流转,至少我们还有“超越时空”的武器可以用来抗敌。

没有国防工业支撑的战争,不仅要把血肉填上胜利的天平,还要把祖传的、土里埋的古董给刨出来,冲向武装到牙齿的侵略者,比如——

明清两朝的抬枪

在装药能量足够的情况下,火器身管越长就能加速越久,带来更高初速、更优精度、更大威力、更强侵彻力。身管越长造起来就越麻烦,不仅需要大量“工业的骨骼”钢铁,冶金铸造的细节更不可偏废,内膛工艺稍有不慎便满盘皆输。身管与弹药看似基础,但其中科技非常复杂高深,玩通现代坦克炮管与远程狙击步枪弹药奥妙的,至今也只有少数国家。

但在那个积贫积弱的中国,前辈对身管的理解大概只有靠感觉。便有了这样的图景。

白色烟雾如此夸张,发射药可能是黑火药,也没有近代化武器的准星照门、套箍之类特征

图中右侧的抬枪已经发射,即使有人工枪架,后坐力依然是两名士兵无法承受之重……如此巨大的白色烟团,这支抬枪使用的发射药可能是黑火药,从形制上来看没有照门与准星。这可是20世纪的30、40年代的抗日战争,我们却在用着与清朝并无区别,甚至还不能与清末洋务运动中制造的制式抬枪相比。

看服饰是清末军队

没有比例尺,但从扳机护圈的大小可以感受这支抬枪长度的夸张,图片下方是铭文:光绪乙未北洋行营制造局造。光绪乙未是1895年,北洋行营位于天津

即便是这种正规军工厂制造、期望为步兵提供支援火力的抬枪,也需要2到3人操作(这意味着机动性低),毫无火力持续性可言,精度更是奇差。早在1860年,英军就有报告称:抬枪的子弹四处乱掉,除非运气极差才会撞上,没有步枪延伸的弹道来得有用。

土地革命战争的文物,第一张图中抗战军人使用的抬枪更像是靠后的那种抬枪,靠前的那门火炮可能来自明代

早期火炮身管强度不足,就会一节节加粗以免炸膛,抗战中是否有明代的火炮?有——

佛郎机

佛郎机是葡萄牙的明代音译,在明代佛郎机既指国家,也指代这种火炮。时光回溯到晚明,佛郎机之先进毋庸置疑,通过多个装有发射药的“子药”可以大幅度提高射速。

也许四五百年前守卫近海、解放台湾的前辈不会想到,20世纪中叶的炎黄子孙依然在用佛郎机抗击敌寇。

从图上不难看出,这些佛郎机是用较为近现代的技术制造,但是当敌人是装备了各种山炮以及掷弹筒的日军时,这种几百年前的先进武器有多大作用呢?

如果佛郎机都没有,那么只有——

榆木大炮

我们所熟悉的榆木,通常后面跟着“脑袋”,“榆木脑袋”被用以形容人冥顽不灵——然而坚固紧实的榆木,也为抗日战争作出了自己的贡献。

河北冉庄地下兵工厂的民兵发挥聪明才智,把一棵生长多年的榆树树干从中间剖开掏空,镶上炮膛再把树干合起,用铁丝箍紧,后面钻上安装导火索的孔,做成了让敌人胆寒的榆木大炮。

笔者小时候在军港里看惯了海军130mm、100mm舰炮,当第一次看见榆木大炮和各种使用木头制成的火炮时,眼睛都看直了。父亲却说,得亏民兵只能找到黑火药,要用强大的现代发射药,这种火炮一开火就炸膛。

木头的天然属性决定了它并不适合作为身管,黑火药威力再小也是火药。要在敌人眼皮底下运送如此庞大而笨重的榆木大炮,并且装填、发射它,可见敌后抗日的先辈们,其勇气与坚韧远超过今人想象。

这样的火炮可以说完全没有精度,却是土八路手里的战略武器,可以制造威慑,甫一开火就驱逐了一个炮楼里的日伪军——因为担心是携带火炮的八路军主力,日伪军在查明火炮来源之前,被威慑的不敢轻举妄动,蹲在炮楼里不出来。用民兵们的话说:“这门大炮就是赶山鞭,几炮就把敌人赶进了乌龟壳,再也不敢随便出来了。”

如果要笔者来发射榆木大炮,非得穿上全身防护的EOD排爆服不可——炸膛随时可能发生

炸药

前文屡屡提及黑火药,为什么不用炸药呢?

今日,各武装组织非常喜欢使用装量巨大的IED或汽车炸弹。笔者曾与同事聊天,得出的结论就是这简直太浪费TNT了,如果让土八路来用这些炸药,其战果会翻至少一个数量级。

对于山西周边的我军而言,早期炸药获取相对容易——晋造武器很出名,包括俗称为“八斤半”(因为仿制品质量控制不佳和度量衡不同的问题,这个俗名有从“七斤半”到“十斤半”的不同变体)的仿制汤普森冲锋枪,还有各种火炮,其配套的生产设备自然能生产炸药。当太原落入敌手兵荒马乱之际,我军就从阎锡山的兵工厂中获取了不少炸药。

山西兵工厂生产的75mm山炮炮管

但是这样的现成来源,只是昙花一现。敌后抗战之艰苦,从火药上就可见一斑,使用黑火药是条件所限——可以在农家配置。

炸药离不开的硫酸与硝酸,现在的中学实验室里就有很多。然而在当年,即使国民党当局也需要从国外进口原料,而在敌后根据地,生产这些要从零开始。

萨苏从美国威斯康星大学图书馆买回了1000多张由美国战地记者福尔曼拍摄的八路军照片。“那里面就有根据地自制的各种地雷,有铁制的雷、方形的雷,还有专门炸铁道的三十斤地雷,引线不能用手拉,得用电子元器件。这些显然离不开知识分子的参与。”

萨苏根据掌握的素材判定,当年由清华大学负责人叶企孙送往八路军根据地的200多名进步知识分子中,学习化学的汪德熙负责搞炸药,“这批人一到根据地就帮了大忙。他们在河北唐县制造出了中国自制的硫酸塔,当时连国民党部队都没有做出来。有了炸药,才想到炸铁路。”萨苏分析从日本获取的多份资料得知,汪德熙每次都亲自到前线指挥工兵如何布线,如何操作引爆器,还首次成功爆破了日军军列,之后又有第二次……

这些知识分子不像国民党旗下的那些,有着各种响当当的“大师”名头。也许埋头苦干者总是缺少口若悬河、言之煌煌的时间。

就像抗日军政大学那样,中共强大的组织体系会迅速推广有益的经验。在经典电影《地雷战》里,出现过各种各样的地雷,有奇奇怪怪的触发装置,与炸药科学与技术应用密不可分。因陋就简却能克敌制胜,我们的智慧毋庸讳言,需要的是强大的组织。

敌后抗战武装的地雷

土坦克

炸药只是攻坚、破袭作战中重要元素之一,敌后抗战武装实在缺乏精准、有效的弹药投送武器,如何把炸药送到日军炮楼底下是个大难题。用强攻以血肉去硬拼日军的火力是得不偿失的,我军向来珍惜战斗员的生命——只有保存自己才能消灭敌人,这也是为什么从国军、日军到美军,敌军火力一个比一个强,但是我军却能始终克敌制胜的关键。

除了夜袭、地道之外,我们还有土坦克。

坦克,是火力、防护、机动三者合一,至今依然是陆战战场上的当家花旦。相比欧洲战场上浩浩荡荡的铁甲洪流,旧中国那些进口坦克迅速损失殆尽,或战损或被俘。

土坦克形制多样,并没有制式可言,但是根据老兵回忆与史料记载有两种,笔者将其分为Mk.I型、Mk.II型和Mk.III型。土坦克Mk.I以独轮车为基础,由1人推动,将门板或八仙桌固定在前方,门板、桌面上铺上棉被,再拍上泥土,外面覆盖棉被,总共要7到8层棉被与泥土——就形成了土制的防弹复合装甲。

土坦克Mk.II则是Mk.I的升级版,其装甲与Mk.I相同,而行走装置更为完善,是1台四轮车。据晋察冀军区11军分区通讯兵赵举回忆,1943年,他们部队就制造过Mk.II型土坦克——由几根木料钉成一个长方形的架子,底下安上4个轱辘,架子上覆盖七八层蘸了水裹了沙子的棉被,打仗时,架子里边站4个人,2人推着架子往前走,另2人抱着炸药跟着。

Mk.III则是进一步的改型,敌后抗战军民在土坦克上架设了一挺捷克造(ZB-26)轻机枪,但是Mk.III型土坦克数量很少,且最后被放弃,原因是其使用效果不佳——架设机枪导致防护能力被削弱;机枪射击精度很低,无法有效压制炮楼火力;且发射机枪会导致行动速度变慢,与“快速突击到炮楼火力盲区部署爆破手”的作战目标相违背。

真正的抗战老兵赵举

大部分土坦克本身不具备火力——当然土坦克拥有正面防御和独轮车灵活的机动性,只要运用得法,这样老土的“步坦协同”也能攻坚拔点。

但土坦克毕竟不是真坦克,即便炮楼里的日伪军几乎没有反坦克火力,它也不能横着走,人力推动的土坦克无法进行长距离机动,快速机动能力差,防护不周全也不能大摇大摆地吸引敌军火力。

土坦克Mk.I型侧视图

根据老兵的回忆,笔者还原土坦克的作战流程大致如此——

首先,要秘密将土坦克前出部署到预设出发阵地,或者秘密抵近炮楼,现场组装土坦克。抵近有利于形成攻击的突然性,也能尽量缩短日伪军火力反应时间,最好利用夜幕等影响日伪军观测的有利天候条件。

日伪军炮楼守备部队的火力很弱,最强重火力是掷弹筒或迫击炮,这些武器需要开阔的露天发射阵地。因此在攻击的第二阶段,掩护部队要努力将外围敌军歼灭,至少将他们逼入炮楼,阻止至少干扰敌军发射重火力,掩护土坦克前进。

最后,土坦克利用自身“装甲”顶住日伪军火力,抵近至炮楼下方,部署爆破手,并迅速撤离,最终炸毁炮楼。炮楼这种高大的火力点根本不适合近现代战场,如果出现在欧洲几乎瞬间就会被摧毁,但却是敌后抗战军民实实在在的心腹大患。当拥有真坦克的政府军被打得人仰马翻,频频放弃国土时,孤悬于敌后的抗战军民只能靠自己建造“重装备”。

钢圈、橡胶轮胎,当代人复制的独轮车,独轮车有着较好的地形适应性和载重能力,足以作为土坦克Mk.I的机动底盘

也许正因为如此,这种形制与作战方式更接近古代冲车,建造和使用大费周章的车辆,被敌后抗日军民起了个无比响亮与豪迈的名字:土坦克。

白刃兵器

还记得《大刀进行曲》吗?

这首歌曲激发了全国人民的抗日豪情。是的,刀光如练、首级滚滚、血染征袍,冷兵器杀敌比远远一枪更加快意恩仇。然而认真、严肃地看待抗战中的大刀现象,却是一个令人难过的媒体乌龙。

大刀成了抗日战争中的一种精神象征

新闻界并不懂得现代战争,战局更是一片惨淡,为了振奋人心、鼓舞士气,大刀的故事自然令媒体人如获至宝,迅速传扬至全国报端。但是大刀除了偷袭,能和火器匹敌吗?以当时中国政府军的战斗与训练水平,偷袭组织严密、训练有素的日军总是可行吗?大刀真的拼得过刺刀吗?

在控制变量的条件下,大刀与刺刀的测试结果(详情点击

笔者情感上也不愿承认这些,但战争就是如此残酷。大刀,正是抗日战中白刃战的土制武器,刺刀,则是白刃战的正规制式武器。看起来大刀消耗的材料比刺刀多,然而大刀却能在任何一个铁匠铺中制造——无非刀背厚刀刃薄、连着柄和护手的大铁片子而已,制成后包上缠布就能使用。而刺刀却需要正规的兵工厂,依照严格的标准制造——刀刃必须直、刀柄规格统一、枪管环套要标准、卡笋要精确,制成后还要通过质量检查。

民国24式步枪配用的刺刀刀柄部分,枪管环套、卡笋解脱钮与步枪上的刺刀导轨非常明显


上了刺刀的24式步枪

因为,任何一柄刺刀都要能严丝合缝地安装在任何一支适配型号的量产步枪上,如果刀刃不直,那么就可能影响射击;如果刀柄规格不统一,那么枪管环套就套不上或者卡笋卡不上;如果枪管环套不标准,也套不上枪管或会晃动;卡笋如果不精确,要么卡不上,要么一甩就飞了。

而大刀却无所谓,刀柄长短有偏差?没事,差不多行了!护手形状变了?还是能凑合用的,没关系!刀刃质量不好砍杀后崩口?反正刀背厚还能继续使……

大刀造成了大量物资的浪费,也在一定程度上误导了国人的认知——但这就是工业弱国的悲哀。最后要说的是:

手枪

“单打一”,形象地形容了土造手枪的特点。这支抗战中的土造手枪便是其中代表。粗糙的铁片与枪管,清晰可见的敲击锻打痕迹,凶残的铆钉,勉强成形的握把,木质部分损坏或丢失后还能看见握把中粗暴而厚重的击锤簧。

笔者姑且称之为闭锁状态

撅把式装填,可以注意到这支手枪最精密的部分是闭锁用的卡扣,证明制造者至少掌握了一部分武器生产要素,在“枪机开锁”状态下还能看到抽壳钩

可以想见制造者已经倾尽了匠心,利用手工和简易机械,好几个人合力,花费好几天时间才做成。对于土造手枪而言,材料不够、厚度来凑是常见的情形,如果用料不扎实,就会有炸膛的危险,而这样的“扎实”,后果就是这支手枪重量非常惊人。其操作方式很简单,但是绝对不方便,掀起卡扣、打开撅把、装入子弹、合上撅把扣锁扣、扳动击锤、击发、掀起卡扣、小心地打开撅把、退壳(发射后枪管会很烫)……

“单打一”手枪较为完整的状态

这样的手枪性能非常有限,装填繁复、且要求动作精确。拿着“单打一”的敌后抗日军民,在近距离遭遇时面对擅长剑道或拼刺的日本侵略军,也并无获胜把握。

然而,有总比没有好。

单打一手枪并非总是土造,英国Welrod微声手枪也是单打一,但是其中的消音碗等部件,却是敌后抗日根据地里根本不敢想象的。

Welrod手枪,右下为其分解图,虽然是极简的单打一手枪,但是消音器等部件是敌后抗日军民无法制造的

行文至此,笔者突然想起了世界上著名的土造“单打一”手枪——解放者手枪(Liberator)。这是美国战略情报局OSS(CIA前身)提供给轴心国占领区抵抗组织使用的简易武器。名字叫Flare Projector Caliber .45(FP-45),意味“信号枪”,可能是用来迷惑德国情报组织的。

工业国家制造的土造手枪——FP-45解放者

每一把“解放者”手枪连同10发.45 ACP弹和一根小木棍被装在涂了石蜡的厚纸板盒内,用小木棍拆开纸盒可以看到一组绘图说明书,就算不识字的人也可按图操作。由于这种枪的枪管制造得很粗糙,也没有膛线,因此精度非常差,再加上每次只能打一发,因此使用者往往拿着一把装好子弹的手枪躲藏在路边,等待落单的敌人经过时,突然跳出来在极近的距离射击要害部位。如果一枪不能干掉敌人,就没有机会再打第二枪了,因此这种枪的命中率也奇高,几乎是一枪一个。但每次只杀死一个敌人并不是主要目的,“解放者”手枪更主要的用途是用来抢夺敌人的武器弹药,集中起来武装和壮大抵抗游击队。

解放者手枪没有弹匣,但是枪柄可以用来装备用弹药

FP-45作为手枪乏善可陈,但对比中国抗日敌后战场的土造“单打一”,它不是一般的优秀——其重量不到1斤(454g),虽然也是一切动作靠手,但是枪机闭锁等动作相对科学,而且握把里能储存弹药。最可怕之处在于,它的产量达到1000000支,这庞大的数量是300名工人在11个星期内完成的。也就是说,生产其全部23个零件仅需6.6秒,装配手枪的时间仅需10秒,总计16.6秒就能造出一把“单打一”手枪……

结语

抗日战争尤其是敌后战场之艰苦难以尽数,本文说的土造武器只是冰山一角,更令人叹服的是敌后抗战军民的勇敢与智慧。

敌后抗战土造武器的种种艰辛,恐怕也是新中国建立后倾尽全力建设工业的动力之一。筚路蓝缕的日子早已远去,而建设国防的劲头却不能松懈——因为只有这样,才能避免战争再一次发生。

责任编辑:朱海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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