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毓堃:历史性选举“变天”后,非洲最发达的“金砖国家”何去何从?

来源:微信号“屠龙乔治”

2024-06-04 15:34

胡毓堃

胡毓堃作者

中国翻译协会会员,国际政治专栏作家

【文/胡毓堃】

5月29日举行的南非大选,是该国自1994年彻底终结种族隔离、启动民主转型以来的第七次大选。经过70个政党和11名独立参选人的激烈角逐,该国见证了30年未有的一大变局。

从选举结果来看,长期稳定执政的“非洲人国民大会”(非国大&ANC)得票率首次跌破50%以下,史无前例地丧失议会绝对多数地位,将不得不其它政党共享权力、组建联合政府。相比之下,前总统祖马支持的新政党“民族之矛”(MK)一鸣惊人,一跃成为第三大党。

就其它议会传统势力而言,最大反对党民主联盟(DA)、激进左翼的经济自由斗士党(EFF)、以祖鲁族为主的因塔卡自由党(IFP)各自的版图都没有明显变化,这意味着民主联盟牵头成立的竞选联盟“多党宪章”(MPC)无法实现其选前目标,即“取代非国大、另起炉灶联合执政”。

非国大的最大失利:新老总统之争的恶果?

非国大虽然保住了议会第一大党的地位,但无疑是本次大选的最大输家:相比于五年前的大选,其得票率暴跌超过17%,甚至没达到45%的心理底线;选票流失近360万,议席损失三分之一,连续六次大选单独过半的记录戛然而止,“后种族隔离时代”主导南非政坛的地位遭到前所未有的挑战。

南非独立选举委员会2日正式公布2024年大选计票结果,执政党非洲人国民大会在议会选举中获得国民议会(议会下院)400个议席中的159席。

非国大“输麻了”,党内最大的失意者莫过于现任总统、非国大主席拉马福萨。在他执政期间的两次大选,非国大得票率先后跌破60%和50%,率创历史新低,早已令支持者和党内人士不满。本次大选后,拉马福萨进一步被视为非国大败选的“负资产”,要求他下台的呼声不绝于耳。

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反对者,莫过于他的前任祖马。去年12月,以祖鲁人民族主义和左翼民粹主义为底色的“民族之矛”党宣告成立,其成员大多为从非国大分裂出来的亲祖马势力,祖马本人也被视为该党事实上的创始人和领导人。该党成立之初,祖马一方面宣称自己要做非国大“终身党员”,另一方面却表示将在大选中票投“民族之矛”,拒绝支持拉马福萨领导下的非国大。

拉马福萨对此当然不会高兴。非国大迅速暂停了祖马的党员资格,二者公开撕破脸皮。投票日前一周,南非宪法法院采取司法行动,以2021年因藐视法庭罪被判处15个月的刑事监禁记录为由,裁定祖马没有参选资格(尽管印在选票纸上的祖马姓名与头像已经来不及撤下)。

拉马福萨(图左)与祖马(图右)/资料图来自路透

然而拉马福萨政府和非国大的种种“努力”,未能削弱“民族之矛”的支持率,后者最终以超过14%的得票率狂揽超过230万张选票——统计数字清楚地表明,非国大流失的选票大部分都被“民族之矛”(或者说祖马的支持者)分走。

尤其在祖马的家乡、祖鲁人聚居的夸祖鲁-纳塔尔省,“民族之矛”以约45%的得票率高居第一,而非国大沦为第三,继西开普省后丢掉了第二个省份的主导权。由此可见,非国大此次翻车的直接原因其实是一场“内讧”——前总统祖马与现总统拉马福萨的政治斗争。

二人不对付已有多年,早在2018年2月祖马被迫辞去总统一职,旋即遭到腐败、勒索、欺诈、洗钱、受贿等16项司法指控时,他便坚称这是拉马福萨主导的“政治迫害”。与此同时,两派势力在党内的路线和权力斗争愈演愈烈,祖马的司法调查与审判进程也时刻成为博弈的焦点。

2021年7月,夸祖鲁-纳塔尔省爆发了南非政治转型以来最严重的社会暴乱,街头抗议和“打砸抢烧”迅速蔓延到豪登省等全国多地,造成200多人死亡和数十亿兰特的经济损失。拉马福萨不点名地抨击了祖马势力,直指后者的支持者因不满祖马入狱,“煽动、策划协调”了这场暴乱。

2021年7月15日,南非前总统祖马被捕入狱后发生了大规模骚乱 图自IC photo

当然,只谈权力之争,无法解释过去十年非国大在选举中的“直线下滑”。数百万民众之所以不再支持该党,是因为他们早已不满政府的治理不善,尤其是严重的腐败、高企的贫困和失业率、惊人的犯罪问题。

单从宏观数据来看,南非的腐败问题在非洲国家不算严重。根据“透明国际”历年发布的清廉指数,南非处于全球中等水平,但腐败问题近五年来日益恶化,祖马家族、国家电力公司Eskom、军购项目的腐败丑闻便是典型案例。

南非政府在反腐问题上动作和声音都不小,甚至成立了国家反腐咨询委员会,但在公职部门的反腐工作中往往存在执行不力的现象。由于南非社会长期存在打击“吹哨人”的现象,超过四分之三的南非民众认为普通人举报腐败,会遭到打击报复。

腐败与南非的贫困、失业、治安混乱等问题相伴而生,因此尤为引发公众的愤怒情绪,“反腐”便成为各党派竞争选票的绝佳武器。

“金砖国家”南非是非洲经济最发达的国家,但过去30年整体发展停滞不前,成为“高开低走”的典型。与此同时,南非又是全球贫富差距最大的国家,基尼系数达到惊人的63。二元经济结构下,多数人只能在经济贡献微弱的低收入岗位谋生,贫困率超过50%,年轻人失业率冠绝全球(45%)。随着基本生活难以保障,南非犯罪现象频发,针对女性的恶意伤害更是日益严重。

南非民众(尤其是占人口80%的黑人)给了非国大30年时间,寄希望于后者能改变多数人的经济和民生处境,充分挖掘国家潜能,实现“国富民强”,结果事与愿违,这种期待与现实的落差可想而知——本次大选全国投票率降到30年最低的58.64%,可见有多少选民心灰意冷,以致于不愿出门投票。

加上反对党打出“拯救南非”的口号,围绕医疗、能源危机、腐败、土地问题、非法移民、治安、住房等议题猛攻非国大的软肋,多重因素共同导致非国大在“内忧外患”中遭遇惨痛失利。

传统反对党不尽人意:“变革之风”尚未到来

当非国大民心流失已成必然趋势,传统反对势力自然希望趁势渔利。在土地改革、《国民健康保险法案》(NHI)、《平等就业法案》(EEA)等问题上反对非国大的民主联盟野心勃勃,不仅想扩大得票版图,还在选前与因塔卡自由党等10个政党签署协议,试图以多党联盟的方式获得多数选票,阻止非国大以及更激进的经济自由斗士党组阁执政。

2024年5月9日,南非反对党民主联盟领袖约翰·斯汀霍森(John Steenhuisen)在大选前参加选举集会。 图自IC photo

然而选举结果却是事与愿违:民主联盟、因塔卡自由党的得票率与议席增长微弱,远远谈不上质的突破(由于投票率走低,其得票数比五年前反而减少);向来要“打(白人)土豪、分田地”的经济自由斗士党在色彩类似的“民族之矛”面前并无优势,得票回落;白人右翼政党新自由阵线(FFP)似乎成为了直接牺牲品,得票数几乎腰斩......

总的来看,反对联盟“多党宪章”累计赢得119个议席,远达不到议会多数需要的201席,民主联盟试图撇开非国大、牵头执政的设想在选前便不被看好,如今确定破产——毕竟以白人、有色(混血)、亚裔等少数族裔为基本盘的民主联盟更不可能跟“民族之矛”、经济自由斗士党这种激进黑人政党结盟。

除了原本属于非国大激进分支的“民族之矛”外,其他反对党的版图几无质的变化,恰好说明南非各政党尚未能突破该国固有的政治生态与格局,非国大失意的表象之下,所谓的“变革之风”并未到来。

以“官方反对党”、一度信心满满的民主联盟为例。该党的底色是白人“自由派”左翼政党,最初代表英裔白人工商金融界的利益。尽管后来改变了官方纲领,开始吸收黑人成员,但实际上仍然是白人、有色人、亚裔群体(分别占南非总人口的7.6%、8.8%、2.6%)的代言人。

这几大群体加上少量对非国大失望的黑人,构成了民主联盟20%的全国基本盘,也是该党历次大选难以突破的门槛上限。就地域分布而言,西开普省是南非唯一一个黑人不占人口多数的省份,也是民主联盟唯一长期稳定执政的省份(包括南非立法首都开普敦),更是近年来部分人炒作的“开普独立运动”大本营。本次大选中,民主联盟30%的选票来自该省(超过105万)。

西开普省选票分布情况

此外,由于结束种族隔离之后大量白人离开南非,构成了海外南非人的绝对主体,因此民主联盟在海外选民的支持率远高于本土。今年大选该党便收获了超过75%的海外公民选票。

为了打破固有印象、更为了拓宽票源,民主联盟这些年始终没有放弃吸收黑人支持者的努力。上一个选举周期该党推举了非国大背景的首位黑人领袖迈马内,但2019年的国会和部分省份选举都遭遇挫败,部分白人选民转投新自由阵线党。最后双方不欢而散,迈马内甚至退出了该党。

约翰·斯汀霍森继任后,现在的民主联盟领导层重回“清一色白人”的结构,一些施政理念和意识形态逐渐右转。

尽管斯汀霍森在竞选期间多次强调“唯能力论”而不是“种族”,可他对《平等就业法案》的猛烈抨击,在普通选民眼里就是“出身优越的白人不知民间疾苦”。在该党一次造势活动中,有支持者焚烧南非国旗(象征着保守白人不认可新南非制度),他对这一行为的辩护同样遭到质疑。

到了最后,民主联盟还是没能赢得黑人年轻群体的支持,只是从类似阵营的新自由阵线党收回了选民支持,才实现了微弱增长。

无论是非国大以及从中分裂出来的经济自由斗士党、“民族之矛”,还是代表不同族裔的民主联盟、新自由阵线或因塔卡自由党,它们的成立与发展本就植根于特定的种族、语言、文化、经济阶层乃至地域,便决定了谁的政策理念和意识形态都无法突破固有边界,凝聚全民共识,更不可能赢得其它群体的支持。

所以有点讽刺的是:看起来这次选举是历史性的“变天”,但其实什么都没有变。

新政府的悬念,未来重点争夺的“战场”

1994年结束种族隔离与白人垄断统治以后,南非建立了议会民主制,由国民议会多数党组建政府。总统作为国家元首和行政首脑,由议会选举产生。由于非国大在新一届议会中议席只占不足四成,拉马福萨要想连任总统,只能争取其它政党的支持,共享权力的联合政府势在必行。

拉马福萨已经在选后讲话中呼吁各政党“寻找共同点”,暗示欢迎组建联合政府。从议席数量来看,有实力独立成为“造王者”的只有民主联盟和“民族之矛”,但不管选择谁,对于非国大来说都是两难选择。

南非总统拉马福萨出席了结果宣布仪式,并发表讲话。 图自IC photo

民主联盟不反对与非国大联合组阁,但斯汀霍森坚决反对后者“黑人优先”的经济政策和全民买单的《国民健康保险法案》,直接挑战非国大的核心政策。祖马虽然乐见“民族之矛”与非国大合作,但他坚持要求以拉马福萨辞职为前提,直接挑战拉马福萨的个人权位。

考虑到非国大已经表示拉马福萨不会辞职,可以预见的是,各党派围绕联合组阁、权力分享的博弈,将是选后一段时间南非政坛的最大悬念,其中的难度一点不小。各党派结构性的政见分歧背后,其实是不同政治势力意识形态和南非发展方向的立场对立。

曼德拉时代的深刻烙印之下,非国大的传统是中左翼政纲,即和解、稳定、发展,在妥善处理种族矛盾、实现各族群和平共处的前提下,全面推进政治与社会变革,提高黑人的政治经济地位,维护国家统一与发展。

然而政治转型30年后,南非整体经济发展、民生改善与社会进步仍不及公众预期,各部门、地区发展不平衡,多数人仍生活在贫困之中,连日常用电都得不到保障。无法把饼做大,少数白人的经济优势仍然明显,一些政客便把注意力转移到“财富重新分配”。

非国大内部的激进群体便认为政府落实种族正义的力度不够,要求打破宪法门槛,实施全面土改,把白人土地全部无偿收回,还要把矿业等核心经济部门国有化、扩大公共福利——这便是先后独立出来的经济自由斗士党与“民族之矛”的核心主张。在左翼民粹思潮的煽动下,非国大政府也随之起舞,以稳固自己的“执政基础”。

相比之下:

民主联盟主张维护少数族群权益、强调机会均等、避免“黑人至上”,虽不反对温和的社会变革或建设社会公平,但强调不侵犯私有财产、不引发新的族群矛盾,保护经济自由和现行宪政体制;

因塔卡自由党代表夸祖鲁-纳塔尔省祖鲁人权益、强调本民族的地方分权自治,同样主张经济自由、坚决反对激进左翼;

新自由阵线比民主联盟更右、更保守,代表阿非利卡人(以荷兰裔为主,融合法国、德国移民形成的非洲白人民族,占南非白人近60%)利益,坚决要求保护白人已有的土地(阿非利卡人以农民居多)和财富。

可以想象,这些政党别说组建政府,就是在议会讨论、通过法案都要经过怎样的激烈争斗。由于非国大及其它激进黑人政党的经济主张需要修改宪法(议会三分之二多数通过)方可实现,因此对于反对阵营来说,历次大选本身就是一场“宪法保卫战”——必须守住至少134席的“护宪门槛”。

无论未来南非新政府的构成如何,土地改革、工业部门国有化、医保问题、电力和能源危机、腐败与政治斗争、社会治安、地区矛盾......将继续成为各方势力激烈争夺的战场。

对中国意味着什么?

严格来说,南非不算中国的“老朋友”。在殖民时代和白人统治的种族隔离时代,南非与台当局保持着所谓“邦交关系”。直到南非政治转型、曼德拉总统任期结束之前,中南两国才在1998年正式建交。

双边关系虽然起步晚,但发展迅猛。两国同为发展中大国和具有显著潜力的新兴市场,在经济发展、国家富强、改善民生、提振国际地位、改良国际政治经济秩序方面具有共同的愿望,且都是全球化的受益者与支持者,这也解释了两国互为主要贸易伙伴,双边投资迅速发展,并成为“金砖国家”的中坚力量。

2023年8月22日至8月24日,金砖国家领导人第十五次会晤将在南非约翰内斯堡举办。图自IC photo

在非国大长期执政的时代,中南关系朝着稳定向好的方向发展,南非的矿业、家电、汽车、建材、金融、传媒等领域不乏中国企业投资,且人民币还是南非的储备货币。由于历史原因,南非有约30到40万华人(大陆和台湾籍都有),不失为中国人奔赴南非的有利条件。

相比于其它非洲国家,南非没有内战或动乱,政治相对稳定,法律和金融体系较为完善,通讯、交通、能源等基础设施良好,国际化水平更高,自然环境宜居(近年来约翰内斯堡更是成为数字游民的圣地),因此在投资、生活、工作甚至求学等方面在非洲大陆具有优势。

本次选举之后,一个潜在(但预计影响不大)的因素,可能是民主联盟对南非新政府对华政策的影响:作为传统白人底色政党,民主联盟相对更“亲台”,对中国在南非的投资和影响作用提出过一定质疑(但不是抵制或反对)。斯汀霍森曾以议员身份发函,“欢迎蔡英文访非”。

责任编辑:岳冠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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