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姆·奥尼尔:“21年前我创造金砖一词,万没想到它能成多极货币的新推手”

来源:欧亚系统科学研究会

2023-04-10 08:01

吉姆·奥尼尔

吉姆·奥尼尔作者

“金砖国家”提出者,高盛首席经济学家,《高盛眼中的世界》

近期,金砖国家为代表的全球新兴市场迎来货币交易体系变革的新浪潮,其中巴西宣布与中国以本币进行贸易结算,俄罗斯方面进一步透露,金砖国家拟将逐步过渡到本币结算,并准备开发新的共同货币。东盟国家也把使用本地货币来进行贸易结算提上重要议程。过去,以新兴国家为主体的相关区域和国际组织核心关切在于贸易和经济增长,随着地缘政治冲突加剧、全球经贸增长放缓和美元加息周期到来,制约新兴国家经济发展的深层结构性因素显露。这些不利的结构性因素包括新兴国家在国际机构中代表性不足、美元霸权对这些国家货币政策的负面影响等。

本文作者、英国经济学家吉姆·奥尼尔在21年前创造了“金砖国家”(BRIC)概念,在最近一篇文章中他提出:在促进贸易增长、增加气候融资、关注医疗保健、参与全球治理之外,金砖国家的下一个重要议程是发展一个更稳定、安全、公平的多元货币体系。为了实现这些目标,金砖国家应当建立更明确和严格的扩容标准。奥尼尔认为,这些标准应当包括:一定的人口与经济规模、有助于金砖国家合法性的提升、有助于金砖国家推动全球治理变革能力的提升。

金砖国家目前仍面临象征性目标到实际合作的转化、扩员与效率的平衡等难题。但是,金砖国家及“金砖+”机制已经吸引了越来越多新兴国家的参与。伊朗、阿根廷和阿尔及利亚已正式提出加入金砖国家的申请。此外,沙特阿拉伯、土耳其、埃及也对加入金砖国家表达了强烈兴趣。2022年,孟加拉国和阿联酋加入金砖银行。数日前,埃及也正式成为金砖银行成员国。可以期待“金砖+”在全球治理中发挥更大的变革力量。欧亚系统科学研究会特编译本文,供读者思考。文章原刊于Global Policy,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

21年前,我首次创造了“金砖四国”(BRIC)的缩写,以显示巴西、俄罗斯、印度和中国这四个大型新兴经济体就其人口规模而言可以实现的增长潜力。随后几年里,我们与高盛的同事们试图具体展示如果巴西、俄罗斯、印度和中国在2050年之前分别发挥全部潜力的话,世界将是什么样子。我们还对世界上许多其他发达国家和发展中国家做了同样的研究,包括金砖四国的下一层次:“薄荷四国”( MINT,墨西哥、印度尼西亚、尼日利亚、土耳其),以及“新钻11国”( Next-11,包括孟加拉国、埃及、印度尼西亚、伊朗、墨西哥、尼日利亚、巴基斯坦、菲律宾、韩国、土耳其和越南)。

尽管这种预测性分析有明显的局限性——尤其是各国不太可能达到其人口和生产力所蕴含的潜力,但“金砖四国”的概念还是变得相当流行,在短短几年内就获得了全球关注,因为它表明,最快在2037年,金砖四国的名义GDP总和就会超过G6(去掉加拿大的G7国家)。

众所周知,这一概念在2000-2009年间变得非常流行,事实上,鉴于金砖四国至少在表面上应对出色,这种情绪在08年金融危机中一直持续。金砖四国领导人决定建立一个政治俱乐部,并在2008年的“金砖国家领导人峰会”上首次会面,然后邀请南非在2010年12月加入金砖国家并出席2011年在中国三亚举行的峰会,从而增加了这种势头。作为全新的集体努力的一部分,他们大胆地决定创建自己的开发银行,即金砖国家银行,后来成为金砖国家金砖银行(New Development Bank,后文简称金砖银行)。

本文作者吉姆·奥尼尔曾任英国皇家国际问题研究所主席、英国财政部商务大臣、高盛首席经济学家

我随后将评估金砖国家为促进更大的相互依存而做出的努力、金砖国家内部地缘政治紧张局势的影响,以及金砖国家扩容的问题。但是,让我首先更详细地回顾一下金砖国家的经济表现和全球宏观经济基本面的最新情况。

情况评估

回顾过去21年,众所周知,金砖四国第一个十年的经济表现都相当令人印象深刻,每个国家的经济增长速度(以名义美元计,后文相同)都比我之前设想的情况要快,尤其是中国,但其他国家也不逊色。这就是“金砖”概念变得如此流行的原因,而且确实让许多人相信它们会持续增长。

同样众所周知的是,第二个十年并不那么好,巴西和俄罗斯的情况令人彻底失望。反思这21年,就经济表现而言,金砖国家政治俱乐部成立和金砖银行推出之前的时期(20世纪90年代末至2012年左右),要比之后的时期好得多。

在经济发展方面,2023年初的现实是,中国目前在金砖国家集团中占主导地位,以至于人们质疑:“如果没有中国,这个俱乐部还有什么意义?”就绝对规模而言,中国早已成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目前约为美国经济规模的2/3至4/5之间,是金砖国家其他四个成员总和的两倍多。由于过去十年的糟糕表现,巴西和俄罗斯各自在世界GDP中的份额已经滑落到与2001年这个概念首次提出时大致相同的水平。印度虽然常常不能发挥其人口潜力,但表现已经相当不错;这十年来,尽管经历多次巨大的全球冲击,印度还是成为了世界第五大经济体。偶尔,我开玩笑说,考虑到实际情况,也许我应该把这个想法称为“IC's”(译注:印度和中国的首字母缩写)而不是“BRICs”。

金砖五国经济体量与全球占比

至于南非,我相信它是一个了不起的国家。但是,除了南非金融体系比非洲其他地方更发达这个事实以外,不清楚为什么它特别值得成为这样一个经济集团的一部分。坦率地说,自从成功加入金砖国家以来,南非的经济表现特别令人失望。与其他金砖国家相比,南非人口相对不多,还不到俄罗斯的一半,埃塞俄比亚、尼日利亚等非洲国家的人口要多得多。事实上,这些国家可以说比南非拥有更大的长期经济潜力。在我看来,这本需要一些清楚的事实解释,说明为什么纳入南非会为金砖国家或非洲大陆带来更多的进展。

公平来讲,对世界上大多数国家,特别是对包括大多数G7国家在内的大型发达经济体来说,过去十年不是特别美好。因此批评金砖国家缺乏经济增长的成功是不公平的,因为同样的指责也可以用在G7或G20国家身上。还应该承认,始于1970年代的G7集团是一个成立时间更长的集团,G7集团在20世纪70年代和80年代似乎取得了一些可观的成功,特别是在采取协调行动解决如美元估值过高这类金融扭曲的问题。但大多数观察家现在认识到,G7是一个经济增长潜力大为降低的集团。

然而,其他国际集团未能取得积极成果,这不应该成为金砖国家也未能表现出更多成功的借口。除非有人论证,金砖国家通过合作使所取得的增长比不合作更强劲,否则很难回避这一事实:自从金砖国家成立制度实体,除去中国(也许还有印度)之外,它们各自和集体的经济表现都相当令人失望。

一些金砖国家的双边合作不多,更不用说是集团内的透明的多边合作。尤其是在中印这两个最大的经济体和拥有漫长边界的邻国之间,充其量只有零星的合作,事实上,它们之间的关系往往难以驾驭。作为一个集体,金砖国家错过了或没能实现的机会有哪些?

可能错失的机遇

回顾金砖国家政治集团和金砖银行成立以来的这段时间,除了自身的经济表现外,有效的领导力可以对哪些重大的经济和社会问题做出积极贡献?

首先是贸易。当中国于2015年在海南博鳌亚洲论坛上提出“一带一路”(现在称为“一带一路”倡议)的雄心时,我在会议现场,惊叹于该倡议对提高参与国贸易水平的潜力,尤其是金砖四国中的三个国家位于倡议的地理中心,正如其他人口潜力巨大的新兴经济体。通过基本的数学计算很容易看出,“一带一路”沿线国家贸易潜力的释放,足以开启一个新的世界贸易强势时代。但现实是,这一时期的世界贸易却在下降。而就中印而言,几乎没有迹象表明它们之间有意或有重点地发展强大的贸易关系。

我经常建议,也许在“一带一路”倡议的下一阶段,中国应当给予其他国家更多机会来共建“一带一路”。一个更有创意和大胆的想法是,中国积极邀请印度共同设计“一带一路”。给予其他国家更多机会参与塑造该倡议,将有助于实现“一带一路”倡议沿线的潜力。在我看来,这将是一个真正双赢的“一带一路”方案。

第二是应对气候变化的挑战,其核心是更好地利用化石燃料和开发替代能源。由于俄罗斯是一个庞大的能源生产国,而中国和印度经济发展的规模和速度需要大量能源资源,这个问题相当棘手。但考虑到中国和印度预计将成为未来最大的经济体,除非中国和印度能够成功减少化石燃料的使用,否则将不可能阻止全球气候变暖达到危险程度。

当然,金砖银行本可以而且仍然可以被授权,为金砖成员国的许多先进替代能源提供资金。金砖国家在2016年承诺将金砖银行新项目资金的60%分配给可再生能源,这是一个良好的开端,但银行必须兑现这一承诺,并且必须做更多的工作。金砖银行成员的扩大,包括埃及、阿联酋、孟加拉国和乌拉圭,也为在更广泛的新兴经济体中寻求更多的替代能源使用提供了新的机会。

位于中国上海的金砖国家新开发银行总部大楼

第三是健康领域,特别是传染病预防。我们仍在遭受新冠疫情的影响,尽管其严重性最近似乎已经缓解了。这场大流行病突出了全球健康风险对我们所有人的重要性,包括金砖国家。与此相关的是,2014年,我领导了一项对全球抗生素耐药性的研究,我们发现,除非能够找到解决抗生素耐药性的办法,否则在2050年可能发生的1000万例死亡中,将会约有三分之一与耐药结核病有关。根据世界卫生组织2017年发布的政策文件,世界49%的结核病、40%的结核病相关死亡率和60%以上的耐药结核病发生在五个金砖国家中。因此,我特意努力争取让金砖银行支持开发新的结核病药物或更好的监测和诊断系统等具体举措。

作为国际社会对新冠疫情大流行的集体回应的一部分,金砖银行确实开始为其成员国的卫生基础设施和医疗保健系统提供支持,我继续鼓励金砖银行扩大其在卫生领域、特别是为开发新的结核病疫苗提供战略支持,并帮助加强其成员国的医疗保健系统的能力,以防止或遏制传染病的传播。

第四是金砖国家集团在全球治理方面的作用。通常认为,金砖国家集团的首要目标是强调其成员在二战后的主要全球组织,如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世界银行和联合国中的代表性不足。虽然这无疑是事实,但除非金砖国家能够实现实质性目标,否则除了强调全球治理需要重大改革之外,它们的存在还有什么意义呢?

事实上,我在越来越多的场合被告知,更多的发达经济体官员越来越喜欢在G7集团而不是G20集团范围内进行合作,主要因为试图在G20内实现真正的合作几乎是不可能的。由于我参与了全球卫生工作,我亲眼目睹重要的金砖国家反对具有巨大潜力的全球倡议,而我仍然不清楚为什么,除了这些建议来自非金砖国家的事实之外。

金砖扩容

在过去一年里,关于金砖扩容的讨论相当多,各种国家经常被提及。一些评论家认为,金砖国家已经超越了我最初的表述。让我对金砖国家扩容和若干战略考虑提出一些相关想法。关于向前看,什么是扩大的金砖国家集团(或者中国人所说的“金砖+”)的潜在成员——以及延伸到金砖银行。核心问题应该是:金砖国家集团的真正目标是什么?金砖国家和金砖银行扩员的适当标准是什么?

如果金砖国家作为一个集团的主要目标是象征性的,而且似乎常常是象征性的,可以理解它对其他国家,特别是人口众多的新兴国家的吸引力。但是,如果要真正致力于提高其成员的经济表现以及福祉的理想目标,那么扩员标准就需要明确。如前所述,在目前五个成员国中真正的合作往往显得很困难,随着金砖扩容,问题将变得更加棘手。

因此,我建议将一些简单的基本标准纳入“金砖+”。第一个标准是国家的人口和经济规模。只有人口超过一定门槛的国家,例如1亿人;否则,将对金砖国家的总体表现而言助力不大,新成员的声音也不会真正得到聆听。因此可以想象,潜在成员可能主要来自我和同事们曾经戏称的“新钻11国”,即接下来的世界上人口最多的11个新兴经济体,其中一些国家,尤其是印度尼西亚,未来的经济体量可能比一些金砖国家更大。此外,11国还包括其他五个亚洲国家:孟加拉国、巴基斯坦、菲律宾、越南和韩国。我明确提出,韩国不属于这个集团,不仅因为其人口相对较少,更重要的是,它也相当发达,如今其人均GDP与西班牙相当。这一组中的其他国家是埃及、伊朗、尼日利亚、土耳其和墨西哥。我还要加上埃塞俄比亚,在2005年时我们错误地将它排除在这个11国名单之外。

南非总统拉马福萨与沙特王储兼首相穆罕默德·本·萨勒曼会谈后透露,沙特有意加入金砖国家组织  图源:沙特阿拉伯外交部

第二个标准是整个集团的合法性提升。在关于金砖扩容的讨论中,有几个国家在“新钻11国”之外,例如沙特阿拉伯和泰国。考虑到南非加入金砖国家的先例,就无法把这两个国家排除在外。与潜在成员资格有关的另一个值得考虑的因素是合法性。埃塞俄比亚、尼日利亚这些国家与埃及和南非的加入,将使重要的非洲国家在“金砖+”中获得更高代表性,而且这四个国家理论上具有巨大经济前景。墨西哥和土耳其以及一些亚洲国家的加入将使“金砖+”具备真正的全球色彩,并增加了真正的新兴强国集团的感觉。

正如我们在目前的金砖国家集团和20国集团中看到的那样,一个不利于扩容的因素是,参与的国家越多,就越难取得任何成果。任何新成员都可能被要求有说服力地证明它将带来什么属性,以及除了增加象征意义之外,它还能为目前的集团做什么。再次举出伊朗和沙特阿拉伯的例子,如果不考虑两国一直存在的双边问题,除了与两个世界上最重要的石油生产国更紧密地结盟,它们还会给更广泛的“金砖+”集团带来什么?如果将本国货币发展成为美元的真正替代品是金砖国家或“金砖+”决策者的一个严肃目标,那么接纳沙特和伊朗就完全合理。但是,明智做法是,至少它们应在成员资格获得通过之前明确讨论这些事情。

第三个标准是全球治理主要机构的合法性,以及纳入某个特定国家能否加强“金砖+”推动全球机构和制度改革的能力。全球治理改革是成立金砖国家的最初目的之一。它仍应是“金砖+”未来的目的之一。

对我和其他许多全球观察人士来说,二战后管理全球事务和全球层面决策的全球体制安排似乎已经严重过时,这一点相当令人担忧。就其核心而言,该体系仍然被过去的发达国家所主导,这些国家曾经主导了全球经济,但现在不再是了。具体来说,G7集团占全球GDP比例不到50%,人口不到10亿,除了美国之外,这些国家未来不太可能继续提高其在全球GDP中的份额。它们不应该继续主导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世界银行、联合国、G20和其他组织。同时,我们也必须认识到,传统大国拥有很多国际机构的专业知识,而许多潜在的“金砖+”国家根本不具备这些知识。但“金砖+”是这些新兴国家发展这种专业知识和经验并更积极塑造全球未来的一种尝试。

在我看来,改善成立已久的主要全球组织的代表性和合法性,而不是建立替代性和潜在的竞争性实体,世界可能会变得更好。

尽管如此,传统大国迟迟不愿放弃权力并支持这种权力和话语权的重新分配和再平衡。因此,“金砖+”国家越成功,就越能向传统大国证明,新兴国家在主要全球机构中拥有更多或更适当的权力和代表性是合理的。在一个现实政治加剧、相互依存度降低的世界里,金砖国家集团很有可能会出现一定程度的扩容,它们将继续推动自己的国际机构的发展,如金砖银行。

3月29日,中国-巴西商业研讨会在北京举行 图源:ApexBrasil

结论

如果“金砖+”和扩大的金砖银行能够为更广泛的全球利益服务,那么金砖国家的扩容不仅是合理的,而且应该受到包括传统大国在内的所有人的欢迎。总结来说,为了实现这一目标,为了确定哪些国家应该获得“金砖+”的成员资格,我建议金砖国家和潜在的新成员达成一致时应考虑以下几点:第一,金砖国家在经济增长方面的具体雄心;第二,在减少化石燃料使用和气候变化方面的具体集体目标;第三,在应对健康挑战方面的综合集体目标。

最后,我想补充第四点考虑。在我过去从事国际金融工作的大部分时间里,我清楚地认识到,美元在全球金融中发挥着过多的主导作用。即使与其他正在崛起的经济体(特别是中国和印度)相比,美国经济的相对规模有所下降,但美元在金融的许多方面一直保持着主导作用。这意味着在几乎像时钟一样的经济周期中,每当美联储开始收紧或放宽货币,都将影响美元价值,并在其他国家以美元计价的债务中引发惊人的连锁反应,令这些国家的货币政策变得不稳定,这种影响比其本国决策大得多。

如果“金砖+”能够扩大到包括拥有持续盈余的新兴国家,如沙特阿拉伯,金砖银行的新成员阿联酋和乌拉圭,以及其他海湾国家和东亚国家,那么它们的加入可能会给目前金砖国家和其他国家之间关于如何发展一个更稳定、安全、公平的多元货币方案的讨论带来更多动力,这种方案将推动其他货币在美元之外发挥更大作用。

(原文刊于《全球政策》(Global Policy),2023年3月26日)

责任编辑:郭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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