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地时间6月21日，就在特朗普宣称“未来两周内”决定是否加入以色列对伊朗袭击的两天后，美国空军对伊朗南部发动了代号为“午夜之锤”的空袭行动。“美国是否介入”“如何介入”，这一困扰世界的问题终于靴子落地，也给此次冲突带来了新的不确定性，将深刻影响后续的中东局势与世界格局的发展。

观察者网《观学院直播厅》第九期邀请上海外国语大学杰出教授黄靖，宁夏大学阿拉伯学院院长、中国中东学会副会长李绍先，中国人民大学区域国别研究院中东研究所所长、教授田文林进行对话，解读当前的伊以冲突局势。以下为文字稿下篇，上篇见链接。

观学院直播厅| 上海外国语大学杰出教授黄靖

【整理/观察者网 郭涵】

以色列在伊朗认为最不可能的时机发动袭击

黄靖：我们看到，其他的中东地区国家，比如沙特、土耳其、埃及对此次以伊冲突的反应也比较微妙。从一开始感到惊愕，到现在基本是团结一致地反对以色列。现在的危险性在于，大家都没有按常理出牌，都没有长期规划。接下来还有一个困惑想请教二位专家：为什么伊朗这么不禁打？毕竟他跟美国硬刚了几十年，某种意义上说，伊朗过去几十年来都在为这一场战争做准备，不是毫无准备的，包括它的政府高层多次说要消灭以色列，把以色列从地图上抹去。

即使此次伊朗遭遇的是以色列的突然袭击，其军事准备程度与受损程度，包括人员、设施，都让人有点瞠目结舌，感到伊朗这样不禁打，损失比想象的大很多。导致一些自媒体舆论认为伊朗“怂”，开始讨论内部存在教士集团与波斯人的矛盾、认为伊朗有很多内奸，这些言论甚嚣尘上，哪怕可能与事实有偏差。我想听听两位老师的意见，为什么伊朗在开战之初遭受如此大的损失？田老师您怎么看？

田文林：我觉得这个问题非常好，但是问题本身也有争议。说“伊朗不禁打”这个命题究竟成不成立？自2023年新一轮巴以冲突爆发后，其实国内许多网民都对伊朗有一种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态度。尤其是自真主党领导层遭团灭、叙利亚巴沙尔政府倒台后，大家对伊朗是冷嘲热讽。这次以色列军事打击伊朗后，“黑”伊朗的言论又甚嚣尘上。

我觉得，首先伊朗的地区战略确实是目标大于实力。在2003年伊拉克政权垮台前，伊朗的对外战略基本是中规中矩。但伊拉克政权的垮台，意外地提供了伊朗创建一个什叶派“新月地带”的机会窗口期，伊朗也顺势利用窗口期，建立了一个从伊朗到伊拉克、叙利亚、黎巴嫩的什叶派势力地带。

但是从自身实力来说，伊朗对于驾驭这么庞大的力量是力不从心的。所以，伊朗表面上扶持这些代理人，但是当他们真的遭受以色列强硬打击时，伊朗很难兑现对盟友的承诺，导致许多人感觉伊朗比较“怂”。这实际上与伊朗的战略目标设置过高、超出实际能力有关。

第二点，我认为伊朗目前领导层存在分裂。尤其是自前总统莱希遭遇空难后，佩泽希齐扬政府上台，他们对西方还是抱有很大的幻想，希望通过谈判的方式，以削减伊朗核能力来换取解除西方制裁。在这个背景下，伊朗的军事准备包括警惕性是相对不足的。

尤其是，伊朗本来正在跟美国谈判，他们认为这应该是以色列最不可能发动袭击的时候，因为我们正在解决问题，以色列不用这么着急。我认为这事实上麻痹了伊朗的神经。

最后，我认为伊朗的对外政策也是游移不定，一方面举起反美的大旗，实际上其国内有相当一批人对美国抱有幻想。正因如此，伊朗在对中国和俄罗斯的依赖问题上也有所保留。最明显的例子是2015年，鲁哈尼政府同美国政府达成伊核协议后，伊朗对中国的态度马上就变得冷淡。这反过来让中国觉得伊朗是一个靠不住的盟友，用我们通俗的话来说，是“见小利而忘义”，这也导致中俄无法全力以赴地援助伊朗。从这一点来说，伊朗确实有自身的问题。

当地时间20日，伊朗外长阿拉格齐在日内瓦同英法德外长及欧盟代表会谈后发表讲话 视频截图

黄靖：李老师您怎么看？伊朗这次如此手足无措，甚至有点狼狈不堪，我印象中以色列从来没有出手这么狠。不但打伊朗的装备设施，还暗杀高级军政领导人，一开战就进行如此大规模的“斩首”行动，都有点违反人类一般战争的准则了。比如说俄乌战争打了这么长时间，俄罗斯有“斩首”能力吗？包括美国参加的许多战争，也不是一上来就奔着这种国家级的官员将领去打，确实有点令人不齿。为什么伊朗这次如此狼狈？

李绍先：我是这样看的，伊朗现在的表现，基本上是属于他的正常水平，并不令人奇怪。为什么这样讲呢？要看两点，一是伊朗这个国家本身是长期遭受制裁。自1979年伊斯兰革命后，紧接着是8年的两伊战争，此后长期受到美西方的全面挤压，直到2015年，好不容达成了伊核协议，又被特朗普上台后推翻。所以今天这个局面下，伊朗的实力与对手的实力是没有可比性的。以色列背后站着美国，这是基本面。所以不管外界说伊朗“怂”还是怎么样，我觉得伊朗自身的表现是符合他一贯正常状态的。

其次，从伊朗的攻防实力来说，他是两条腿不一般长，一条腿长、一条腿短。伊朗多年来重点发展的是进攻力量，也就是他的矛，比如说这么多的导弹型号，伊朗是中东地区导弹最多的国家，而且可能是中东唯一一个自主设计、自主生产导弹的自力更生国家，别的国家都没有这样的能力。

相对来讲，伊朗的矛要优于盾，在防御力量方面是相对比较弱，空军基本上没有，根本不能算进来。因为在1979年伊斯兰革命后，伊朗的战机基本上没有更新过，现在还在用F-14战机，美国多少年前就淘汰了，而且美国把这款机型的配件全部销毁了，伊朗连仿制都做不了。后来伊朗引进的部分苏式战机，现在根本没有战斗力了。所以去年同以色列的两次对攻后，伊朗也大受刺激，开始加强防空体系建设，包括从俄罗斯引进S-300，甚至寻求引进S-400等装备。

以色列在6月13日发动突然袭击，但大家都知道本来15日伊朗要准备跟美国谈，而美国明确跟以色列讲，我跟伊朗的谈判破裂之前，以色列你不能采取行动。但是以色列发动了突袭，恐怕全世界也只有以色列能这样做，一开打就什么底线都没有了。一般的国家，包括俄罗斯和乌克兰开打，也没有这样的。

观学院直播厅| 宁夏大学阿拉伯学院院长、中国中东学会副会长李绍先

但是我觉得超出我想象的一点是什么呢？就是我说了黄老师您别笑，我认为伊朗的反击表现非常好。内塔尼亚胡为什么敢于在6月13日铤而走险？我认为就是去年以伊的两次交手给他制造了一种错觉。

其实显而易见，去年4月与10月的两次交手，伊朗没有没有拿出真本事打。这一次突然遇袭被打急眼了，伊朗接下来的整个回击，到当地时间19号凌晨已经是第13轮了，使用了迄今为止未见过的“大杀器”，泥石-2型弹道导弹，由固体燃料推进，战斗部接近1.5吨，而且速度快。伊朗也发射了“法塔赫”高超音速导弹。

所以，虽然以色列封锁了国内的遇袭消息，外界不知道全貌，但一些片段能看出以色列国内已经吵成了一团浆糊。比如有一个真实性毋庸置疑的现场视频，以色列国家安全部长本·格维尔遭到质问时，几乎陷入崩溃状态。他说我怎么能想到伊朗能这样还击，激动地差点把头上的小帽子甩掉了。也就是说，伊朗现在给以色列造成了前所未有的痛苦，超出了想象。我认为如果双方冲突长期僵持下去，伊朗的忍耐力远远超过以色列。

伊朗屈服的可能性很小，政权更迭概率更小

黄靖：一开始伊朗确实被打的比较惨，但是大家也同意这三个事实，第一，伊朗的反击非常坚决，已经发起了13轮打击。第二，战术看起来非常理性，先用大量的无人机去消耗以色列的防空系统，然后再发射导弹进行饱和攻击，并且每一轮次都安排打击特定的地点，一开始是机场，后来是以色列的国防部、研究所，海法的炼油厂、天然气设施等等。

第三点，本来大家以为伊朗内部存在很多矛盾，而且确确实实，伊朗的统治阶层，尤其是教士阶层内部存在非常腐败的现象。但这一打可以看到，不仅是伊朗本土，而是世界各地的波斯人、伊朗移民群情激昂，都支持给以色列一个教训。

尽管以色列这边封锁消息，但还是有不少视频显示，一开始民众像在看热闹，说伊朗的导弹像烟花，但是后面他们都躲到防空洞、地下停车场里不敢出来，而且是整夜不敢出来。还有视频显示，以色列人确确实实感受到炸弹在身边爆炸，并且有了伤亡。他们的魏茨曼科学研究所被导弹击中，海法的炼油厂燃起大火。如您所说，大概自20世纪70年代以来，以色列本土从来没有遭受过这么严重的打击，而且是到处开花，这引发了巨大的危机感。

6月19日，特拉维夫都市圈内环CBD多处区域遭袭 Flash 90

接下来的问题是伊朗还有哪些手段？伊朗是不是准备以打促谈，还是真的做好了决战到底的打算？这里最大的问题是，伊朗会不会动用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尽管没有原子弹，但是引爆“脏弹”的可能性还是存在，其破坏力会非常大，毕竟以色列的国土面积只有2.2万平方公里。这一轮我们请李老师先谈谈您的看法，伊朗接下来会怎么做？

李绍先：我再补充一下，关于伊朗内部问题我有一点不同看法。伊朗确实是被以色列渗透得非常厉害，外界近年来也反复看到了，包括它的科学家光天化日之下在首都被暗杀，或者核心设施遭到攻击，让人感觉这个社会全是筛子。

其实伊朗社会应该说是相对非常开放的。特别是要考虑一个现实，1979年伊朗伊斯兰革命史一场自下而上的革命。1979年的时候，伊朗原先的上流阶层基本上全跑了。短短十几年时间里，大概250万伊朗人跑出去，大部分去了美国、欧洲。我退休之前去美国交流，那边的伊朗问题专家基本上都是出去的波斯人。

再加上革命之前的伊朗社会长期和西方关系密切，受到的西方化比较严重，中产阶级都习惯把孩子送去美欧留学。而且伊朗国内也能使用西方的社交媒体软件，被以色列挖空心思地“盯防”了十几年，所以这确实是一个“走风漏气”的国家，在安保、反渗透方面不可能不出问题。我觉得这是个客观事实。

至于说伊朗的统治阶层，大家好像觉得他们分裂了，或者内部陷入权力斗争如何如何。我并不觉得实际情况有那么严重，因为外界按照西方的观念把伊朗政坛分为改革派与保守派，其实是一种错觉。

伊朗这个国家的名称叫伊斯兰共和国，伊斯兰是原则、主体，共和制是形式，他的总统选举可以说是“民主得一塌糊涂”，我甚至觉得比美国还民主。当然，其立国原则是伊斯兰，就是会有一个专门的委员会筛选哪些候选人最后能被推出来接受投票。如果不符合伊斯兰体制，这些候选人是无法被推举出来的。

不管是佩泽希齐扬、莱希还是鲁哈尼，你说谁谁谁是亲美派，但他要是亲美派，也到不了那么高层的位置。所以这些政治家的区别在哪里？比如佩泽希齐扬和莱希之间的差别，他们在战术上的分歧很大，莱希及其支持者认为，跟美国没什么好谈的。

但我们看今天欧洲的态度，德国总理默茨说以色列是给他们“干脏活”的，马克龙则告诫以色列不要打击军事设施之外的目标。这就是欧洲的态度。莱希认为，伊朗和他们谈判有什么好处？他们都是坏人。然后佩泽希齐扬上台后说，不和西方谈判我们就没法发展，得谋求解除制裁，才能发展。这才是双方的差别，不是说一个亲美、一个反美这么简单。

黄靖：实际上是战术的差别，在原则上、战略上没有差别。那么接下来伊朗会怎么做呢？如果以色列继续打下去，甚至美国下场，伊朗会坚持抵抗到底吗？会采用什么手段抵抗？

李绍先：从目前的情况看，伊朗投降屈服的可能性很小。至于说政权垮台、颜色革命的概率更小。以我对伊朗的了解，这个政权的控制能力是很强的，尽管出现了“走风漏气”，但伊朗国内还不可能出现一个颠覆政府的替代力量，特别是在外敌当前的情况下。

其实伊朗人做事还是比较有章法的，这里面也有波斯的传统智慧。近期伊朗对以色列的攻击是有节奏的，这13轮攻击并非许多中国人想象的那样，一下子一两千发导弹全部打出去了。而且一些西方机构分析，伊朗光是射程较远的中程导弹以上就有1500多枚。这些导弹的打击是很有效果的，还夹杂着老式导弹。

迄今为止，伊朗在第一天发射了至少150枚，接下来第二天、第三天明显地减量了，包括第13轮打了5枚。据说至少被拦截了3枚，当然以色列方面的说法也不能全盘接受。总之伊朗在不停地打，而且频率在加快，不是一天一轮那种比较集中的打法。

黄靖：田老师您认为伊朗还有什么手段呢？能不能抵抗到底，甚至有一些主动的反击？

田文林：目前看伊朗的主要反击手段就是导弹袭击，这也是伊朗的看家法宝。还有媒体猜测，伊朗可能会考虑在以色列上空进行核试爆，前提是它的核材料、核技术已经发展到了能够进行试爆的程度，当然我不确定这种报道的水分有多大。但在双方打急眼的情况下，这种可能性也不能完全排除。

另一种手段则是之前常说的，通过伊朗扶持的地区代理人势力去袭扰以色列。目前的情况与2023年10月新一轮巴以冲突爆发前已经大不一样，以色列的本土遭受了重创，其之前维持的本土“安全神话”已经被打破。这样一来，当以色列忙于应付来自伊朗的导弹袭击时，它对其它各条战线上的防御能力相应会受到影响。我想这是伊朗可以利用的一点。

观学院直播厅| 中国人民大学区域国别研究院中东研究所所长、教授田文林

目前看来，伊朗的目标也没有完全确定，如果从最低层次来讲，就是以战促和，在目前双方两败俱伤的条件下，继续打下去对双方都没有好处。

如果说，伊朗的目标是给以色列小范围的惩戒打击，让以色列知道自己不好惹，那么以色列也许愿意和谈，这应该是伊朗会考虑的一种方式。但同时，我们看到哈梅内伊出来讲话，说要摧毁以色列的犹太复国主义政权，如果这是伊朗的目标的话，我认为实现起来比较困难，也意味着双方之间将面临一场无限制的、长期性的战争。

从伊朗的国力支撑、导弹储备来说，要通过袭击达到让以色列灭国的程度还不够。何况以色列自己还有核武器，美国也站在以色列背后，绝对不会坐视其走到亡国灭种的程度。对此，伊朗的决策层应该也心知肚明。虽然伊朗目前对以色列的袭击看上去特别疯狂、没有节制，可实际上我觉得它是比较讲究有理、有利、有节的。

冲突不符合中国利益，但是危中有机

黄靖：对，我也同意。目前看来，如果伊朗不坚决反击，不打回去，首先在伊朗国内没法交代。现在出现了一个非常有趣的现象，伊朗现在对以色列的反击很大程度上是为了维护国内稳定，如果停下来，国内反而不稳定了。

从以色列的角度来看，我发现了几个所谓的空档，第一，没有想到伊朗的反击会那么有力，并且持续不断地反击。第二，我们也知道以色列今天打仗依靠的是空军绝对优势，如果没有空军的话，以色列军队是不太行的，今天以军士兵的战斗素质跟他们的父辈是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了。

如果以色列一乱，防线出现松动，很有可能之前被他们压制的哈马斯、真主党等武装又会死灰复燃，乘机发动袭击。因为这些势力并没有被完全消灭，只是被压下去了。

如果这场战争长期持续下去，我倒是担心以色列内部出现一些抗议或反对政府的行动。也就是说，以色列现在是为了打败伊朗而打伊朗，伊朗则是为了维护国内稳定团结而打以色列。

当然，刚刚田老师提到动用核武器核爆的说法，我认为确实要慎重，因为这样一来，以色列肯定也会用核武器。如果真到了双方动用核武器的话，这场战争真的就演变成重大灾难了。

现在看，以色列会不会被长期性地拉入一个它根本就消耗不下去的战争泥潭？这个国家的体量摆在那，它的领土、人口、经济规模摆在那，这样下去我想以色列熬和拖的能力是肯定不如伊朗的，这是我个人的看法。

如果以色列要避免陷入一个所谓的泥潭，类似“乌克兰泥潭”或“伊拉克泥潭”，这场战争会如何收场？我想第一个可能性无非就是双方找到某种台阶下，但问题是，伊朗可能给个台阶就下了，内塔尼亚胡能不能下来？如果内塔尼亚胡找个台阶下，可能他以后就永远上不去了，会被赶下台。这是一个可能性。

6月20日，伊朗各地举行了名为“愤怒与胜利”的示威活动，大批民众走上街头抗议以色列袭击并对伊朗政府表达支持 塔斯尼姆通讯社

其次，关于伊朗是否会政权更迭。我同意二位的看法，如果这次战争长期打下去，在伊朗发生“颜色革命”、政权更迭的可能性不大，那么就会陷入僵局。最后还有一个可能性，就是美国直接下场，击垮现在的伊朗政权，扶持一个亲美政权。这个看起来可能性也不大。

现在看整个中东局势，大部分阿拉伯国家是不愿意，我想也不会容忍出现一个以色列成为区域霸权的局面。一开始伊朗被打了之后，阿拉伯国家不是很积极，现在发现越打他们越团结了。那么这场冲突之后，会形成一个什么样的局面？我们先请田老师来讲。

田文林：我想这是一个非常难回答的问题，因为战事正在进行当中，存在非常多的不确定因素和变量，所以比较难下判断。目前我觉得可以达成的共识是，双方不太可能通过速战速决来解决矛盾。

我认为，随着时间推移，这场冲突正在从高强度的速决战转向低烈度的持久战。里面有许多原因，比方说双方的导弹、弹药库存，持续作战的能力，我觉得对伊朗、以色列来说都要打一个问号。所以双方可能会继续开展袭扰，但是很难维持目前的高强度袭击。这是物质层面的一个重要因素。

其次，我觉得在这场冲突转向持久战的过程中，最大的变量还是美国因素。在我看来，美国的介入形式还是外科手术式的空袭伊朗核设施，帮助以色列实现其没有完全实现的目标，消除伊朗核能力，不管伊朗是否真的具备。肯定不会是类似伊拉克战争的模式，即派遣地面部队。我想特朗普无论如何也没有想过要通过派遣地面部队去摧毁伊朗政权。这种做法跟他上个月的发言是巨大的反差。

在这种情况下，我想未来出现的局势未必如我们设想的那样可怕：以色列知道了伊朗的厉害，伊朗也知道自己遭受重创，这场战争不具有可持续性，而美国也不愿深度介入。在打了一段时间后，冲突从高强度转为低烈度，逐渐地朝平缓的方向走。我觉得这种可能性更大一点，这是我个人一个不成熟的判断。

黄靖：那么李老师怎么看？

李绍先：以色列、伊朗都承受不了冲突长期化，但现在的情况是，双方背后的民意支持率还很坚固，必须让子弹再飞一会，他们还没有到打完子弹的时候。

下一步我们对形势的研判，主要看美国如何继续下场。如果最终靠谈判解决这场冲突，美国也会是最主要的外部推动因素之一，因为只有美国能对以色列施加重大影响。而俄罗斯恐怕也是外部的主要一方，因为俄罗斯同伊朗的关系相对不一般。中国也可以参与进来，因为中国同伊朗、以色列的关系都还不错。

我觉得打到一定的程度，以色列跟伊朗都持续不下去。刚刚咱们是从理论上探讨了谁更有忍耐力。但是，如果要长期打下去，其实双方都会面临越来越严重的危机，没有一家会从中获益。

当地时间6月20日，傅聪大使在安理会中东局势紧急公开会上发言，敦促国际社会全力劝和促谈，平息紧张局势。 视频截图

黄靖：对，我同意李老师的看法。当然美国是有一些决定性的影响力，但我个人判断，美国不会轻易下场，因为他知道下场容易，出场难。美国有过下场的经历。尤其是在特朗普的任上，我认为他会犹豫的，尽管美国的建制派、“深层政府”力量很大。比如我得到的一个消息是，美国这次派出航母战斗群、大量的轰炸机和加油机去中东，都是美国军方里面的“深层政府”先做出的决定，然后才让国防部长赫格塞思去签字执行的。

所以这样的部署倒未必是特朗普政府临时决定，而是可能早就有的一种棋盘推演，war planning，他们早就打算这样做了。如果美国下场则整个战争的性质就变了，我认为美国会犹豫再三。这样看来战事还会胶着一段时间，我完全同意李老师和田老师的看法，子弹还要再飞一会，打到最后可能出现一种局面，就是慢慢地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然后停下，最后还是要回到谈判。

那么最后一个问题，面对当前的情况，对我们中国有什么影响？中国应该怎样做来维护自身的利益？我们知道近年来中国在中东投入很大，也促成了沙特、伊朗的和解。在这次调解巴以冲突上也出了很大力。伊朗、沙特乃至整个中东地区都是我们“一带一路”倡议的重点发展方向，我们也有利益在其中。中国应该怎样捍卫自己的利益，积极地发挥作用，同时避免不必要地卷入一些麻烦当中？

李绍先：首先，对于未来冲突会如何发展，我认为中国没有决定性的影响力。但是可以这样讲，首先双方打起来本身就不符合中国的利益。如果下一步冲突扩大化，整个波斯湾包括阿拉伯半岛都会被卷入。而这个区域是中国投资、有非常重大利益的区域，出现持续的冲突肯定对我们没好处，所以中方是竭力地劝谈促和，包括王毅外长不断地去沟通。但关键，比如美国真的要下场跳进来，这也不是中国能决定的。万一美国真的下场打击伊朗，我觉得也是一种请君入瓮，它就陷入另一个陷阱里去了。

田文林：我觉得，第一句话，这场战争绝对是中国不愿意看到的，因为中国走和平发展道路，而且战争与冲突对我们推进“一带一路”倡议、实现世界和平与发展的大目标是不一致的。

第二个，我觉得这是一个巨大的危机，但是危中有机，机中有危，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事态如何发展，也取决于中国如何应对。

具体来说，这场冲突可能导致中东从一个和平发展的潮流转向另一个动荡冲突的潮流，这也是非常危险的状况，尤其是，假如说伊朗被美国和以色列联手推翻或整垮，或者说被极大削弱，都对中国的地缘政治、地缘经济利益非常不利。

而所谓的“机遇”是，这场冲突有可能令美国在中东陷得更深，可能对中国来说，导致我们的战略机遇期相对来说更长一些。所以我觉得事态的发展具有两面性。

黄靖：对，我同意。谢谢二位专家。我个人的看法是，不管这个仗怎么打，第一，我很难看到这会改变特朗普政府的战略收缩的态势，他不想卷入冲突，想回归杰克逊主义，回归大国博弈。我认为特朗普在这一点上会改变的可能性很小，不是说他想不想，而是形势比人强。

第二，我个人认为，这场冲突也不会根本上改变中东目前的战略局势，也就是说以色列仍然是一个比较孤立的国家，广大的阿拉伯国家、伊斯兰国家对以色列的比较不友好甚至是敌对的态度是不会改变的，甚至会因为这一仗变得更加强烈。

我的最后一点看法是，这一仗不管怎么打，到最后，以色列内塔尼亚胡政府这几十年走下来，其依靠右翼极端主义势力四处挑起战争的政策路线，很可能经此一战就走到头了。

以色列人应该吸取教训，应该知道这个国家的本质、它的力量上限。即便有美国在后面支持，以色列要想用战争彻底解决问题的可能性是没有的。最后还是要回归一个比较外交、和平解决争端的做法。从这点看，我同意田老师的看法，这次冲突可能反而成为一个机遇。好，谢谢两位老师，也谢谢我们的观众，大家有问题可以在评论区再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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