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希光:我的这些阿富汗藏书是不是该扔了

来源:观察者网

2021-08-17 08:29

李希光

李希光作者

清华大学国际传播研究中心主任

【导读】 自8月6日拿下首个省会城市后,阿富汗塔利班“势如破竹”,之后十日不到就控制住首都喀布尔,总统加尼连夜“出走”海外。事态变化之快,让国际诧异的同时,也对阿塔产生新的好奇。 三十年来,清华大学国际传播研究中心主任李希光教授一直关注阿富汗的故事,多次去马扎里沙里夫、开伯尔山口、查曼山口和瓦罕走廊采访。过去三天里其在朋友圈中分享了自己的一些经历和看法,观察者网获其授权,整理成文。

【文/ 李希光】

蓝天、白云、雪山,我从中国一侧走进了寂静的瓦罕走廊。

“您放心往里走,塔利班离这儿远着呢,永远到不了这儿。”当地人对我说。

没曾想,不到六年,塔利班就接管了瓦罕走廊。

两周前,30名塔利班游击队员一边向空中开枪,一边走进寂静小镇伊什卡西姆的巴扎(集市),这个小镇是通往瓦罕走廊的入口。当地清真寺聚集了数百名村民呼喊口号,欢迎游击队的到来。

瓦罕走廊是丝绸之路最重要的通道,也是“一带一路”心脏的动脉,如今落入了塔利班手中。

塔利班对瓦罕走廊的接管是一场不流血的闪电战。没有人反抗,几个小时之内,塔利班把白色的“阿富汗伊斯兰酋长国”旗挂在了商店门口和官方建筑上。

人们还看到塔利班在阿富汗和塔吉克斯坦之间的伊什卡什姆桥上升起了他们的国旗。这个界桥是是丝绸之路的重要节点,塔吉克和阿富汗的商人每隔几周就会在此碰头交易商品。

接着,塔利班开着破旧的轿车进了卡拉喷赤村,该村曾是瓦罕王国的首都,村庄附近是阿富汗最后一任国王查希尔·沙阿的狩猎小屋。

卡拉喷赤村这天空气异常清新,没有经常看到的狂暴到能席卷狭窄山谷的沙尘暴。几个手持AK冲锋枪的人走出了汽车,村里的男人们聚集在村口,掌声如潮。“伊斯兰酋长国万岁!”游击队在欢迎他们的村民面前举起了胜利的拳头。

在这场闪电战中,塔利班不仅征服了瓦罕地区,他们还占领了通往帕米尔艰苦跋涉前的最后一个村庄萨哈德·布罗吉尔——这里是将阿富汗与中国分隔开来的最后一片土地。布罗吉尔村的南面是布罗吉尔山口,这是唐朝将军高仙芝远征小勃律国进入古巴基斯坦的山口。

从唐朝的武则天和玄宗、清朝的乾隆和慈禧,到今天的中国一带一路,中国在处理与阿富汗的关系上,首要的就两件事:一是瓦罕走廊不能成为外地入侵中国的门户;二是,瓦罕走廊必须是中国经贸内外循环的重要节点。因此,无论谁在阿富汗掌权,只要在这两点上不违背中国的利益,中国都会与其建立友好关系。

位于帕米尔高原、兴都库什和喀喇昆仑山脉之间的瓦罕走廊,是阿富汗和中国在瓦罕的边界,长达74公里,走廊北部与塔吉克斯坦接壤,南部与巴基斯坦接壤。19世纪和上个世纪,这里是苏俄和英印帝国争夺中亚的“大博弈”期间的缓冲地带和间谍走廊。

中国是阿富汗最大的投资者,中国众多的国企和私企已将目光投向阿富汗丰富的矿藏。中国公开宣布把中巴经济走廊延伸到阿富汗,让中巴经济走廊直接与中亚五国和南西伯利亚联通。塔利班二号领袖最近在天津与中方的会晤中向中国保证,他们视中国为朋友,绝不允许任何人利用阿富汗的领土反对中国,他们支持一带一路。

我小时候读过一本苏联探险小说《朱拉》,讲的就是上个世纪30年代苏联红军在瓦罕走廊与英帝国主义支持的潜伏在喀什的什叶派伊斯玛仪派教主麾下的巴斯马奇匪帮作战的故事。但令人疑惑的是,最近以来,英国媒体宣传瓦罕走廊的伊斯玛仪教徒将受到严守逊尼派教义的塔利班的镇压。

“我本来很担心我家的未来。感谢真主,塔利班没有伤害我们这里的任何人。”一位家在伊什卡西姆的伊斯玛仪教派的男人说。

但是,一个把家从萨哈德·布罗吉尔村搬到马扎里沙里夫的农民对英国记者说,如果马扎里沙里夫陷落,他将通过走私犯偷越边境去伊朗。

一位巴基斯坦学者说,自从上世纪90年代塔利班统治以来,塔利班一直在自我改造,他们希望被视为塔利班2.0。他们在努力建设自己的软实力,希望在世界上获得更多的合法性。

华盛顿的大报预测,喀布尔政权最多坚持90天(事实证明并没有)。目前阿富汗政府将所剩无几的军队集中在保护首都上了,而塔利班通过农村包围城市的战术,占领了一个又一个城市,同时还占领了边境口岸,其中包括与中国、塔吉克斯坦、巴基斯坦、土库曼斯坦和伊朗的边境山口或口岸。塔利班想从阿富汗与伊朗、土库曼斯坦和塔吉克斯坦的边境口岸中获取丰厚的海关收入。

“瓦罕走廊的数百名政府守军逃到了塔吉克斯坦,没有逃跑的官兵要么放下武器回到自己的家乡,要么加入了塔利班。”瓦罕的一个居民说,“当时,守在瓦罕走廊的政府军已经三天没吃东西了,有些士兵没有子弹来上膛。更多的政府军士兵不敢在没有美军支持的情况下与抵抗组织作战。”

今天打开阿富汗社交媒体,我看到了我熟悉的阿姆河上的“友谊桥”:数百名阿富汗政府官员和士兵以及军用车辆等待通过“友谊桥”进入乌兹别克斯坦。

1991年春天我考察丝绸之路时,曾走上这座大桥,采访不久前从阿富汗撤军回来的苏联的大桥卫士。

“友谊桥”横跨阿姆河,是阿富汗与乌茲別克斯坦唯一的连接点。

我1991年曾因采访,在桥上留影。

这是一位漂亮的乌兹别克姑娘发的阿姆河的照片。她留言说:“我把马扎里沙里夫沦陷的噩耗告诉了我母亲,她的第一个问题是‘杜斯塔姆还好吗?’杜斯塔姆是我们抵抗塔利班的希望,我为他的安全祈祷。”

杜斯塔姆元帅是阿富汗副总统、前阿富汗共产党老党员,曾指挥阿富汗共产党政府军配合苏联红军并肩跟某国支持的阿富汗圣战者武装作战。

由于杜斯塔姆元帅早年受苏共的影响,他控制的家乡可以放电影,那边的女性不戴面纱、可以上学。他还允许当地人喝德国啤酒和俄罗斯伏特加。他的名言是,“我们不会屈服于一个没有威士忌和音乐的政府。”

媒体今天报道说,杜斯塔姆元帅身边的人阴谋暗杀他,并将他移交给塔利班,但是他跨过阿姆河大桥,出逃到乌兹别克斯坦了。

马扎里沙里夫所在地是古国大夏的王城,是张骞出西域走到的最远的地方,也是“长春真人”丘处机给成吉思汗讲道的地方。随着阿富汗二号人物逃离马扎里沙里夫,刚才我又看到美国有线电视说,“塔利班正逼近首都喀布尔,有可能在72小时内拿下喀布尔”,我突然醒悟:这么多年我收藏并苦读的那一堆有关塔利班的书籍多半是垃圾。

我在位于客厅中央的一块在斯瓦特购买的猩红色阿富汗地毯上,铺开了这十几本有关塔利班的书。我可能只留下中间那本破旧的《大篷车队》,剩下的都要扔进垃圾桶里。

1963年出版的《大篷车队》是由美国历史小说家詹姆斯·米切纳写的小说,我研究生院的老师泰德·噶珀在1985年送了我这本书。

这本小说讲述的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故事。当时的阿富汗可以说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不同文明和不同价值观和平共处的国家。

那个年代,阿富汗最大的邻国是苏联,苏联把喀布尔的泥土路铺上了沥青,苏联人还在喀布尔修建了大学和现代化的面包房。阿富汗的另一个邻国中国在坎大哈援建了一所医院——“中国医院”。远离阿富汗一万公里外的美国在坎大哈建了一个机场,并在各地开设“美国学校”。

与此同时,由毛拉领导的部落文化与由苏联带进来的现代性展开了和平竞赛。很多女青年摘下面纱走上大街,还有更多的女性去学校读书、去医院当护士。当时阿富汗传统文化与现代性并存,阿富汗的社会没有分离,国家更没有陷入暴力和内战,更没有宗教极端主义,也没有现代性极端主义。

但是,过去二十年来,现代极端主义不仅对阿富汗发动了一场军事入侵,导致数以百万计的阿富汗妇女儿童丧生,而且在思想和意识形态领域还生产了堆积如山的鼓吹现代极端主义的书籍电影和小说,导致这个国家内部越来越分裂、社会越来越对立、矛盾越来越无法调和,最终只能靠战争手段来解决。

难道思想交锋一定要用武力交锋来完成吗?二者不可以和平共处吗?

这两天人们十分困惑:阿富汗塔利班前后不到两天就赢得了全国的胜利,所到之处,掌声四起。

塔利班凭借什么样的宣传手段赢得民心?什么是塔利班新闻学、塔利班传播学?回答这个问题,我先讲一个20年前的故事。

在位于约旦首都安曼的一家五星级酒店里,我在吃午餐。旁边一张餐桌上,一个留着小胡子、头发花白的阿拉伯人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看。我冲他点头笑了笑。

“您是从北京来的吧?”矮胖的阿拉伯人坐到我的桌前,想跟我说点啥。

“没错。”我回答道。我当时在这家酒店参加由约旦记者学会召开的、由阿拉伯国家和中美等国家人士共同参与的、有关美国入侵阿富汗和伊拉克的学术研讨会。

“12年前,我们一块去过新疆沙漠考察丝绸之路,你还记得吗?我叫哈吉姆。”他说。

我想起来了。1990年夏天,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沙漠丝绸之路考察队里有两个伊拉克人,其中一个就是哈吉姆。他们俩都是伊拉克国会议员,借着丝绸之路考察的机会来新疆休假,一路上又跳又唱,十分快活。

“您和家人还好吗?”我关切地问。他的家乡巴格达已经被某国攻陷了。

“我那次从中国回国后,到巴格达大学做新闻系主任,不再当国会议员了。但是,由于巴格达现在已经被外国人占领,外国人在巴格达大学安插了很多代理人,我们这些教授和系主任常遭到袭击和暗杀,所以我逃出来了。您现在还是新华社记者吗?”

“我现在在北京的一所大学的新闻学院教书。”我在回答的同时,把名片递给了他。

“您能雇佣我来贵校教新闻学吗?”他在发现我的名片上印着“新闻学院副院长”的头衔后问我。

“请您把您的电子邮箱写在这个小本上,如果有机会,我会电子邮件联系您。”

他不仅留下了他个人的电子邮箱,还写了一个新闻网址。

“这是啥网站?”我问。

“这是阿富汗塔利班的网站。在这个网站上,你可以看到与西方媒体完全不一样的新闻,塔利班很会宣传。”

但是回来后,我发现这个网址打不开。

两天前,当塔利班发动全国总攻时,人们仍在用20年前媒体描述塔利班的新闻用语谈论塔利班。

“我们不能用陈旧的思维和媒体眼光看今天的塔利班了。”群里的一个学者说。

“但是,我们看不到塔利班的媒体,只能听西方媒体的报道。他们今天的思想和意识形态究竟是什么样的,谁也说不清楚。”另一个学者接着说道。

“作为一个新闻学者,我来试试看能否查阅到塔利班的媒体。”我说。

当时,我找到了拥有26.7万粉丝的塔利班官方发言人的推特账号,同时也找到了一个亲塔利班的《今日亚洲》新闻网站,这家网站的推特账号拥有16.8万粉丝。

《今日亚洲》是阿富汗主体民族普什图语网站,自称独立媒体,其实是塔利班的代言媒体。《今日亚洲》有多种语言的自动翻译功能,我对其设立的专栏做了截图,大家可以借此对塔利班新闻观做一个大概判断。

2017年10月,普什图语的《今日亚洲》网站刊登了一篇由马尔代夫外交部长阿卜杜拉·沙希德撰写的有关塔利班新闻观的文章《新闻是和平与战争的温床》。这篇文章认为新闻观有两种——和平新闻观和战争新闻观。

文章写道:

“在世界当前的悲剧背后,新闻业负有重大负责。世界上有一些国家对媒体的控制和监督是非常严格的,但也有一些像阿富汗这样的国家,媒体不是服务自己国家的目标,而是在努力实现那些入侵我们国家的人的目标,那些外国侵略者除了散布他们的思想和文化,他们最终的目的是确保毁灭我们和人类的文化。”

和平新闻观的全部焦点是和平、稳定和安全。和平新闻观旨在在人民的头脑中不断培养和平(salam)的思想,帮人民塑造一种平静和光明的未来的心态,消除恐惧和恐怖的观念,消除人类间的不信任,而不是在任何时候给每个人内心投下阴影。

和平新闻通常是为国家利益而使用,和平新闻关注的是充满希望和乐观的观点,不让人民失望。和平新闻观在报道中考虑到各个方面,反映每一个穷人和被压迫的人的声音,保持新闻的平衡,消除被剥夺的感觉,兼顾少数和多数,从根源着手寻病灶,行事公正适度,努力冷却火焰,消灭战争和冲突的根源。

而战争新闻观,也称激进新闻学。这是为战争和战争报道服务的新闻观,这种新闻观只关注爆炸、纵火、暗杀、绑架、谋杀、骚乱、不稳定、焦虑、不信任等等。激进新闻学追求刺激人和有画面感的事件的细节,给新闻增加更多的煽情色彩,让受众更痛苦。这种新闻观的目的不是让人们了解事件的真实细节,而是在灌输恐惧和焦虑。

阿富汗政权的顺当交接,意味着日后塔利班新闻将换种身份进入国际视野,其风格会如何变化,我们可以拭目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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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李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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