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德文:当父母和你唠叨,他们是在说什么

来源:观察者网

2017-01-29 08:49

吕德文

吕德文作者

武汉大学中国乡村治理研究中心研究员

【文/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吕德文】

我家乡地处闽西,是客家腹地。平常接触的我的父亲、叔叔伯伯,还有堂兄他们,多少有点大男子主义。他们或勤奋、或懈怠,但共同的特点是乐观,只要有点条件都要享受一番。在我的成长经历里,印象当中的他们有点不负责任,因为几乎所有家庭事务都被伯母婶婶大嫂们操持,他们觉得理所当然,并不屑于表达自己的情感。

因此,我的很多同辈其实都有一个共同的人生经历,年少时父母亲吵架,做儿女的总是站在母亲一边与父亲对峙。我甚至还亲眼见过几个儿时伙伴为母亲出头和父亲干架。

前两年,因各种原因无法回家过年,改在暑假回家,父亲莫名其妙地对我发了一顿大脾气,说我两年未回家过年,是个不孝子。当时的我顿感委屈,和他争执一番:我以为自己做得还不错,二老在家衣食无忧,平常嘘寒问暖也算尽心,我几个兄弟姊妹也极为关照他们,内心觉得他们应该知足才是。再说,我又不是故意不回家过年,凭什么这样说我?

可是,这一争执,反倒将他的情绪调动起来,从他年轻时受到的苦,到现在生活中受到的各种委屈,声泪俱下一股脑倒出来。我从未遇到这种情况,甚是震惊。隔日,父亲又如往常,似乎这件事就没发生过。

电影《过年》剧照

然而,此事萦绕心头多有时日,甚是疑惑。直到这几日过年回家,母亲和二姐跟我聊起家事,才算有点理解。我觉得,根源在于,本质上我和平常的客家男子们差不多,从未将家事放在心里,总觉得那是女人们的事。因此,也不会关心家人的那些婆婆妈妈的情感体验。

过去很多年,每次回家过年我母亲总要正儿八经地和我谈谈家事,我满心不耐烦。后来,上了研究生,做农村研究,觉得这算是送上门来的访谈,心中的不耐烦倒是少了不少。只不过,听自己家里的事,像是听别人家的事,从未入心,当然也就未把谈家事当回事。后来我一想,即便我未曾认真对待母亲正儿八经的谈家事,但已经客观上满足了她的沟通需求。

而父亲呢?自我成年开始,未曾有过。读书期间每次回家,父亲或主动、或被动总要拉我下几盘象棋,尽管我上小学五六年级时他就不是我对手,上中学后根本就不在一个水平层次。但已不知在何时开始,和父亲说上几句话都觉得羞于启齿。

这次我母亲又把我拉厨房说了半天,正好二姐也在,引起了我的警觉。原来,父亲的火气,恰是来自于我对家事,确切地说是对他本人的心理感受未曾放在心上。谈家事既真又假,真的是谈的过程很能够清楚地知道家人的喜怒哀乐,假的是那些婆婆妈妈的事本已存在,实际上很难得到改变,仅是谈谈而已。

父亲很在意他年轻时的遭遇,我觉得这已经奠定了其家事的基调。他在六十年代初期中学毕业后做了村里的民办老师。这在当时算是一个不错的人生际遇。好景不长,因受祖父“封建大伯头”这一头衔的影响,才当一年半就离职回生产队干活了。刚好遇到县里修一座大型水库,数九寒天在水里劳动烙下病根。回家大病一场,差点死去。他这个经历我小时候就听他当“励志故事”讲过。无非是说,自己以前遭难,但现在挺过来了,将来你们兄弟姊妹要争气之类的。

父亲如今仍然时时念叨此事,且听二姐说在除我之外的兄弟姊妹面前,尤其是大姐面前声泪俱下地讲述了他感觉将死之时的诸多感受,跟励志教育当然没多大关系了,更多的是一种情感表达吧。母亲说,他想要表达的是,经历过各种人生风雨,只是没想到他还有今天幸福的日子。我的体悟是,或许他的情绪还要深层一点。他应该是在感慨他这辈子出了一口气。

宗族社会里的情感体验甚为复杂。它有温情脉脉的一面,人与人之间讲公共道德,相互体恤。但也有非常残酷的一面,人际竞争其实深入骨髓,乃至于每个人都可以在日常生活的细节中体会到笼罩性的压力。当年祖父连带父亲“落难”,我其实在十年前做家乡社会学调研时就已明了事件过程。那些老档案清清楚楚地记录着家族里其它房支的兄弟侄叔对祖父“霸道”行为的控诉,有些在事后当然被认为是子虚乌有的,比如说祖父私藏枪支准备反革命。

我在调研时,其实几乎没有人再将当年的村庄事件视作政治斗争,更多的是解读为宗族、房头竞争。这种竞争其实非常日常化,兄弟侄叔们聚族而居,长期生活在一起,总会积累各种怨恨,更何况是祖父这种好管闲事的“大伯头”?控诉祖父私藏枪支的叔婆,与祖父的恩怨其实就是来自于幼时的叔叔与年龄相仿的堂叔经常打架。或许她也未曾预料到这些控诉会卷入风起云涌的村庄政治之中。时过多年,我和家族里的诸多叔婆聊天,却无人提及此事,而是念起祖父当年的好来。

只不过,这些事件却又反过来成为父亲那一辈人的生命记忆的一部分,乃至于“争气”成为其人生奋斗的源泉,又循环成另一种家族竞争。如今,看到当年一些“欺负”他的叔伯们的生活不易,也会拿“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之类的来解释。他也会很大度地维系表面上的宗亲关系,也明确教育我们子女不该记恨过去。可是,听我母亲讲,他自己的心里应该是没有完全释然的。以至于母亲和那些婶婶们交好,有时还得背着他。

想来,我在很长时间内都有点误解像父亲这样的客家男子的情感体验。他们其实执着于他们认为重要的东西。这些东西,比如人生竞争,其实很难正儿八经地像母亲们那样通过叨唠几句表达出来,却渗透在他们的血脉里。以至于,像过年这样的家庭团圆、亲人相聚的日子,其实是释放其情感的非常重要的仪式,乃至于这个时候的一点小事也会触发其脆弱的神经。我也有点误解了母亲们的唠叨。

他们的唠叨其实不仅仅在于释放他们自己的情感,事实上也在消解父亲们的竞争压力。我有时候很奇怪,母亲跟几乎所有家族中的妯娌都关系都很好,甚至和那些父亲的“对头”们私交颇好,我们晚辈也因母亲们的友好相处,体会到了宗族社会的温情脉脉。现在想来,客家妇女们的情感体验其实颇具公共性,他们在另一个层次维系着宗族团结。比如,年少时,母亲总是有意无意地在我们兄弟姊妹面前说“记恨能记恨一辈子么?”,“人在做,天在看”,“人要有忍度”。这种柔和,和父亲的刚硬执着形成了鲜明对比。

电视剧《大宅门》中的“二奶奶”和儿子“白七爷”

这种鲜明对比,影响着客家男子和妇女的地位嬗变。大多数情况下,未到年老时,男子在家庭中具有支配地位,他们对社会竞争、人生奋斗的执着主导着家庭关系;一旦到老年,妇女就很容易获得支配地位。甚至在家庭情感上,妇女也较男子有优势。几乎很少有母子关系不睦的,在大多数人都有站在母亲一边和父亲干仗的经历下,母子关系能差到哪里去?但要说父子关系有多亲密的,却多少有点难以想象。

因而,老年男子要和子女和睦相处,其实非常不容易。一是不善表达、沟通。哪怕是像我这样受过一些教育,性格也算温和,也还算孝顺的儿子,也会觉得和父亲的沟通极其不易。多说几句就有可能莫名其妙地大吵一番,有时自己也动气。二是老年男子一旦没有了事业,在某种意义上就退出了部分家庭生活,但老年妇女却不会退出。我父亲和叔伯们都在年龄不算大的时候宣布自己是“老年人”,要过“退休”生活,“吃儿子”的。他们基本上都成功了。可问题是,一旦“退休”,老年妇女还继续操持家务,而老年男子就不再是家庭生活的轴心,各种不适应随之而来。

多数老人在子女成家立业后就主动“交权”,想象着自己可以安享晚年。那些成功“退休”的老人,在物质上,乃至于在抽象的精神上,都算是有福气。可是,他们未曾预料的是,他们在生活上其实面临巨大挑战。比如,家里吃饭的时间不再就着老年男子,饭桌上虽坐主位,儿孙们却容易在不经意间损害其尊严。

父亲因为肠胃的原因,常年保持正点吃饭的习惯。但我们长大以后,尤其是有了下一代,家庭时间就很容易与其发生冲突。细细想来,父亲在过去一些年很可能因开饭时间怄气不少,故而会有委屈。我大伯也常年保持正点开饭的时间,大伯母一直很照顾他。但有一次大伯母在菜园干活回来晚了,甚是劳累还被大伯抱怨,大伯母忍无可忍与其大吵一通,大伯的一句“你想饿死我吗”,让我这个晚辈甚感霸气,但也体悟到了他的一丝无奈——他在大伯母和其它家庭成员面前的绝对权威算是一去不复返了。

现在想来,年近七十的父亲之所以会通过讲述他年轻时的遭遇来倾诉他现在的诸多委屈,其实是家庭生活转变的一种表现。当他在宣布他“退休”时,内心对“退休生活”一定是憧憬万分的。他也的确按他的想象过老年生活,喝茶、下棋、打牌……可是,这只是他个人的生活,并不是家庭生活。而在某种意义上说,和母亲相比,他的家庭生活经验显得过于贫乏。

母亲虽是唠叨,但这却是她与儿女们有效沟通的方式。以至于连我这个常年在外的儿子也可以意会到她内心的真实想法。因为沟通无障碍,她直接向我提要求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比如,聊着聊着她会显得有点不好意思却又明确说出,她要一件衣服,并且是要那种软布的、薄一点的、有纽扣的、还有口袋的,我听着很有点想笑,却也坦然接受。母亲虽不识字,也不会普通话,但却和外地来的大嫂相处融洽。

每次打电话,也会跟我妻子说上几句话,虽然每次都是那几句:“你父母亲身体好吧”,“家里奶奶好吧”,“不要那么累,让德文多干一些活”,有了小孩后加上“小孩乖吧”……而父亲却很难做到这一点。儿女们的状况多是母亲转述给他的。

这几天家里团聚,母亲一天到晚忙个不停,又要帮忙搞家务,又要照看着调皮的小侄子,歇下了还要到两个儿媳妇的房间说上几句话。而父亲看还是像往常一样和来家里的各色人等喝茶聊天,过他的“个人生活”,像是个家庭生活中多余的角色,家里的事情他插不上手(实际上也不会做),连吃饭时间也被安排着。小孩调皮,虽知童言无忌,但有些话总归是不好听,却也只能忍着。

母亲谈家事时,经常会说出“要学会做老人”的话来。这大概是母亲和她的妯娌们经常在一起体味出来的道理。细嚼起来,此话甚是在理。客观上,家乡老人的养老状况其实算是很不错的了,年纪轻轻“吃儿子”的现象并不鲜见。可是,大多数家庭都面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的窘境。

就像我的父亲和母亲,无论从哪个方面看,都算是安享晚年了,他们自己也承认他们或许是村里最有福气的人。可是,客观上家庭生活经验的缺乏,总会制造一些不如意出来。按我姐姐的说法,父亲这么些年的脾气越来越古怪,“老年成细仔”。我在想,就如这几天家人团聚,他想参与却又不得参与,妻子还提醒我,连一起吃饭的次数都不算多。在这种情况下,脾气古怪就是难免的了。

每个人都在过日子,谁又去认真想过怎样去过日子呢?细想起来,父亲遇到的尴尬,我的那些叔叔伯伯们都在遭遇,我的爷爷们也曾经遭遇,只是还不知道我和我的同辈们会不会遭遇。在我儿时的记忆中,当父母那一辈还年轻时,家庭冲突都是极其外显的,一家人吵架周围邻居都知道。一旦吵架,旁边立马就会围上七八上十个妯娌来劝架。我在想,母亲劝过的架应该有无数次了吧?前两年回家,每天都会看到一位七十多岁的大伯提着各种好吃的给他九十多岁的母亲吃,两个老年人相互嘘寒问暖,看得我甚是感动。

但是,那家的伯母也每天会到叔婆面前数落一番,说当年你对我怎么怎么地,是怎么骂我的。这又让我感到无限唏嘘。事后听母亲说,叔婆有另一个招,在她的孙子孙女面前说儿媳妇的不是。婆媳间的恩怨情仇竟然可以延续个几十年,看来只有他们都归天了才能化解了。而今,公开的家庭冲突是很难有了,家家都觉得老人和小孩最好分开居住,这样反而亲一些。大舅有三个儿子,都已从村里搬到镇上。

曾经有一段时间,大舅也搬到镇上“吃儿子”的,可住哪一家都不合适。现在又不像往年,两个老人可以分开住在不同的儿子家,这样大舅和大舅妈也不乐意。于是每家都为两个老人准备了房间,做好了赡养老人的准备。然而,两人未曾预料的是,这种养老方式就意味着要同时和三个儿子儿媳妇过家庭生活,其难度可想而知。三个表哥也体会到这样很是不易,商量后找到小舅,咨询是否干脆在镇上再盖一栋房子让老人单独居住。

小舅想来想去这样不太合适,房子盖下来至少要20多万,有这个钱还不如给老人用,还不如让他们住村里。于是,大舅和大舅妈虽然还是“吃儿子”的,但回村里居住去了,儿孙们隔三差五回去看看。

只不过,家庭空间的重构在某种程度上更进一步使老人们失去了家庭生活经验的习得。大哥和我常年在外,父亲母亲是没有跟儿子儿媳、孙子孙女一起生活的经验的。多年前大哥大嫂邀请父母亲去深圳住一段时间。母亲倒是住得习惯,每天同样可以帮忙操持家务、带孙子孙女。但父亲却觉得很是不适应。

他多年已经养成了诸多嗜好,一日三餐要喝酒,闲下来烟不离手、茶不离口,在城市里狭窄的居住空间里,根本就不适合。不用说别的,仅仅是还幼小的小孩就不太能适应屋里烟雾缭绕的感觉。于是,过了一段时间,不仅父亲不适应,连大哥大嫂也不适应。再加上年纪渐老,去深圳的时间也就越来越少。

既然冲突难免,“学会做老人”也就变得异常重要。家乡很多老人到了一定年纪,就主动戒烟戒酒。公开的原因多是身体不允许,但细究起来,恐怕和“学会做老人”有关。当那些男人们还不是老人,还没宣布退休,还未主动放弃其家庭主宰的时候,不良嗜好是他的一种权力,儿孙们得适应。可问题是,鱼和熊掌不可兼得。一旦老人们主动放权,就很难再有这种特权,而儿子儿媳们却在培养新的特权,比如打牌赌博,一日三餐想吃就吃、不吃就不吃,早上睡懒觉……

父亲在前几年做过一次手术,医生要求戒烟,倒也努力戒过一段时间的。可没多久,他又反复如初。只不过,从此宣布要抽香烟,要求反而提高了。当时我很是不理解,对他好言相劝、也发过脾气。后来大哥跟我说,他想抽就抽吧,我也就没管这事。现在想来,我其实完全搞错了方向。

我一直都从健康角度去考虑老人的戒烟戒酒问题,可对于老人而言,抽烟喝酒或许更是一种特权的象征。他们虽是老人,要“吃儿子”的,但仍然抽得起烟、喝得起酒,说明其家庭地位并未降低。乃至于还可以炫耀,他们的子女多么地孝顺。

时代在变,社会在变,或许人心也在变。谈起家事,有时候总觉得很沮丧。家乡的老人们所经历的是,一大家人居住在一起,天天吵吵闹闹、没玩没了。他们何曾想过,相聚也会变得不易?所有人内心里面都格外珍惜相聚的美好时刻,都在小心翼翼地相处,老人学会了“做老人”,小孩也在绞尽脑汁回避代际冲突。只是,大家都觉得很累。于是乎,渐行渐远的人际关系已成主流。

闽西客家某宗族祠堂

母亲说,今年轮到我家主持祭扫太公太婆和爷爷奶奶的坟,她早在年前就“请”了两个在家的堂嫂把上山的道路和坟边的野草清除干净了,每人发了100元“工钱”。想想这也合理,我们这些在外的,很难等到正月扫墓,扫墓的责任也就落到了留在家的兄弟们身上。长此以往总归是不太合理。

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劲,难不成以前祭扫坟墓后家族聚会的热闹就此一去不复返?看来是的。最终还是市场化机制来得干脆,它可以抹平更多的恩怨情仇,大家落个轻松,家族聚会变成个娱乐活动就行了,严肃认真的谈家事就算了。

据说,家族里正在酝酿宗族管理改革,每家分摊一定的金额作为家族事业基金,以后上坟之类的开销就用利息就行了,每个参加上坟的家族成员“发工资”。还听说,“请保姆”照顾老人在家乡已甚为流行,因为子女们谁去照顾老人都计算不清,还不如大家摊钱用2400元/月的工资请一个保姆。我不太清楚像父亲这样的“老年成细仔”的情况如何适应这种趋势。尤其是像我一个姑姑姑父那样的,稍有不适就“谎报军情”,害得远在珠三角的几个儿子赶回家,结果发现只是小病而已。他们现在还可以生活自理,可以时不时测试一下儿女们的孝心,可果真要请保姆了,怎么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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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武守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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