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尖 | 春节焦虑症来袭,为什么我们近乡情更怯?

来源:“活字文化”微信公众号

2019-01-15 14:45

毛尖

毛尖作者

华东师范大学对外汉语系教师

【导读】 年关将至,你抢到回家的火车票了吗? 春节,可以让游子在家中短暂停息,接着继续奔赴征程。虽然漂泊在大城市有各种各样不为人知又难以言说的辛酸,但是家乡温吞缓慢的生活节奏、狭窄逼仄的生活空间、日复一日毫无变化的琐碎日常,让适应了都市生活的我们,逐渐与之格格不入。 家乡已是异乡,通往异乡的路却仍不是归途。 华师大教授毛尖也曾在文章中表达她对故乡复杂的情感:“每次回去,每次逃兵一样离开。对于躁动的灵魂,故乡只是疗伤机制。”从她的文字中,在外漂泊多年、与家乡日益隔膜疏离的我们,或许能读出些许共鸣与抚慰。

八十年代有一本风靡中国大陆的小说,是陕西作家路遥写的《人生》。故事主人公高加林就像狄更斯《雾都孤儿》中的费金一样,人名变成了词汇。一个男青年,离开故乡进城,在城市里积极奋斗,城市女朋友立马把家乡的姑娘给比了下去,但是,城市不是那么容易站稳脚跟的,都市的陷阱又把他送回了原地。这样的男青年,我们统一称他为:高加林。

高加林引发过天南地北的讨论,关于乡村的梦想,关于城市的冷漠,关于现代化,关于爱情,他是活到今天的虚构人物,也是八十年代最重要的文学形象。

小说最后,被城市打败的高加林回到老家,原本绝望的他,发现故乡的亲人并没有嘲笑他,而他望着“满川厚实的庄稼,望着浓绿笼罩的村庄”,“单纯而又丰富的故乡田地”,终于泪如涌泉。

电影《人生》中的高加林

《人生》是文学课堂里的必读书,每次读每次生出不同的感受。年轻的时候比较罗曼蒂克,什么故事都只重感情部分,基本把高加林当陈世美。

但这些年,不知道是不是自己也人到中年了,越来越理解高加林;再加上,离家多年,把老父老母交给姊姊姊夫照看,午夜审视自己,几乎就是个高加林,甚至还不如高加林,因为没有了他旺盛的奋进心。

1988年到上海读书,除了中间跑到香港读三年书,我在上海已经住了四分之一个世纪。其实老家宁波离上海很近,从前是一个晚上的火车,现在只要两个小时,可车程短了,回去的次数反而少了。

当然,我有很多理由。我在这里有了自己的家,有孩子要管,家务事要做,课上不完,文章也写不完,每天晚上两三点,钻进被窝的时候,还没想到父母,就睡着了。虽然在梦中,曲里拐弯走过的街道巷子,永远是宁波槐树路一带。

但我内心知道,真正构成我和故乡之间离心力的,不是因为我忙。和高加林一样,我生活的度量衡发生了转变。

在老家,跟着父母八九点上床,在床上磨蹭到十点,蹑着手脚起来到客厅夜生活,弄到半夜也饿了,去厨房劈哩啪啦搞吃的,然后一回头,被我妈吓得魂飞魄散。她听到声音以为有贼,抄起扫帚悄没愣登站我身后了。而等我魔都的生物钟发生作用,我妈也起床了。

所以,一直来,她觉得我脸色不好是因为上海生活质量差,我偶尔回一次家,当然得各种食补,整整一天,她剥毛豆拔鸡毛刮鱼鳞,所有我们一律交给菜市场完成的工作,她都亲力亲为,否则,毛豆不鲜鸡肉不鲜鲫鱼不鲜。

在诗歌的意义上,我认同我妈所有的工作,她一边剥毛豆,一边还要跟毛豆说话,但是,爸妈年纪大了,看着爸爸骑上自行车去菜场,右脚要在地上划好几下,妈妈下午炖蹄膀的时候,会在灶台边睡着,我就觉得这前现代的生活,以它全部的抒情性构成了我无法面对的拷问。每次回去,每次逃兵一样离开。对于躁动的灵魂,故乡只是疗伤机制。

侯孝贤电影《恋恋风尘》的结尾,失恋的阿远回到故乡,他用经历了伤痛的眼睛看故乡,故乡也用全部的柔情回望他,青山绿水,岁月悠远,阿远可以继续生活,观众可以继续生活,但我们知道,阿远以后还是不会留在家乡,就像《风柜里的人》,“从风里走来就不想停下脚步”。

也像回到故乡的高加林,其实是带着更多的高加林离开了故乡,涌到声名狼藉的城市。故乡,就是为我们这些高加林准备的,对于我的爸妈,一辈子没有离开过槐树路的父老乡亲,是无所谓故乡的。

电影《风柜里的人》

所以说,故乡总是和热泪连在一起,如同《信天游》唱的,“哥哥你不成材,卖了良心才回来”,而故乡的分量,好像也只有通过一代代青春的热血献祭,成为我们最后的乌托邦。

本文转载自“活字文化”微信公众号。

责任编辑:吴立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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