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话穆蕴秋、江晓原:早期的月球想象:科幻还是科学?——聊聊《地外文明探索》(之一)

来源:观察者网

2021-11-19 07:40

穆蕴秋

穆蕴秋作者

上海交通大学科学史与科学文化研究院副教授

江晓原

江晓原作者

上海交通大学科学史与科学文化研究院首任院长、交大讲席教授

【导读】 人类很早以前就开始思考:在浩瀚的宇宙中,其他天体上会不会有生命,是不是有文明?这些问题既是无数科幻作品的基石,也吸引了历史上许多大名鼎鼎的科学家们。 不过,这些科学家是不是“不务正业”?科学与科幻的边界在哪里?科幻是否能推动科学的发展? 上海交通大学科学史与科学文化研究院副教授穆蕴秋,与该院首任院长、交大讲席教授江晓原此前梳理了关于地外文明的主要“科学幻想”和科学探索,相关成果于近日出版。观察者网科普作者岑少宇就这本新书《地外文明探索——从科学走向幻想》与两位学者聊了聊。

【采访/观察者网 岑少宇】

观察者网:这本书是以穆老师的博士论文为基础的。应该说,2004年研究开始时,人类对地外文明探索的热情,与巅峰时期相比已经大幅消退。当时为何选择这一切入点?

有没有觉得,既然探索地外文明已经不那么热了,是时候做个“阶段性总结”了;还是说,更多地由两位对科幻的兴趣推动。

江晓原:我那时候想把对科幻的科学研究学术化,学术化的指标之一,当然是发学术文本了,当时我已经发了若干篇文章。那学术化的下一个指标,是要弄一个博士学位出来,所以要找一个人做这个课题的博士论文。

穆蕴秋那时候是我的在读博士,她看过好多科幻电影,看电影比我还资深,所以建议她来做这个课题。她考虑了一阵之后,就决定做这个题目。

但要真的做科幻的题目,还得考虑学术性,而不是考虑冷的热的,有些热的东西,它是很难学术化的。

相对来说,地外文明探索它是一个能学术化的,即使在今天的天文学前沿中,地外文明探索仍然是有一席之地的,选它来做,学术化会有保障。

穆蕴秋:我来稍微补充一下,因为科学史这门学科下面其实分很多方向,而历来最强的就是天文学史这个方向。

其实我当时做科幻,一开始进到这么一个大方向里以后,不知道做什么,很长一段时间也是很迷茫的,因为有那么多科幻。最后找来找去发现,地外文明探索这个东西和天文学史这一块的接口是最紧密的。

论文做出来以后,还面临一个审稿的问题,要有学科的“合法性”,如果和科学史本身的专业联系不是很紧密,那要出问题的。而地外文明探索,一下子就可以和天文学史结合起来。

观察者网:距离我们最近的月球,肯定是人类最先集中想象地外文明的地方。伽利略和开普勒都曾“放飞自我”,想象月球的场景,探讨是否存在生命。伽利略选择“对话”的形式(《关于托勒密和哥白尼两大世界体系的对话》,以下简称《对话》),开普勒选择“梦”的形式(《月亮之梦》)来展开,是不是意味着在他们的年代科学与科幻其实已经有了某种区隔?

江晓原:不能这么说,那个时代根本就没科幻。科幻这种概念或者说产物,在伽利略和开普勒的时代是不存在的。只不过在今天已经有了科幻概念之后,我们会觉得开普勒的《月亮之梦》那个作品是科幻。西方有些人还把科幻追溯到更早的时候,比如古巴比伦的《吉尔伽美什》。

《关于托勒密和哥白尼两大世界体系的对话》,图片来源:wiki

观察者网:但他们是不是有意选择了一个“非正式”的文本呢?即使当时没有科幻的概念,但是不是可以理解为存在着形式、内容等等差别巨大的两类作品,一类不那么正式的,接近于我们现在理解的科幻,另一类文本更为正式的,接近于现在理解的科学?

穆蕴秋:伽利略的脑子里面没有任何“科幻”的概念,这是确切无疑的。他为什么会在《对话》里讨论月亮上适不适宜居住这个问题?对他来说这个问题是很严肃的,因为他是第一个拿望远镜指向天空看月亮的人,然后他就会思考这样的问题。在伽利略这里,你可以把它看成一个科学问题。

开普勒写《月亮之梦》其实也是一样的,但开普勒风格跟伽利略不一样,它有一些神秘主义的道道在里面。后来人们再回头去看《月亮之梦》,有些学者把它作为科幻开山之作的备选。我们通常认为第一部科幻小说是玛丽·雪莱的《弗兰肯斯坦》,而在西方,很多人认为《月亮之梦》才是正宗的第一部科幻小说。但是讨论月亮上的生物之类,对开普勒来说也是很严肃的,并没有说把它看成一种“科幻”。

1634年版与2017年再版的《月亮之梦》,Somnium是拉丁语的“梦”,图片来源:wiki和亚马逊

江晓原:那个时候,人们心目中科幻和科学探索之间是没有界限的,他们是非常认真地在讨论月亮上的人、火星上的人,甚至太阳上的人,不会认为是非正式的。他们这样讨论的时候,没有科幻的概念,其实就是当作科学前沿问题在讨论。

这一点是我们在书里想强调的。因为很多现代人认为,如果当时他们在想这个东西,他们就是在做科幻,实际上在那个时代这些不是“科幻”。

观察者网:现在的界限已经很明显了,对普通读者来说,或许很难回到过去的语境里看他们的老作品。

穆蕴秋:可以说是现在人为的区隔。给你举两部经典著作的例子,作者来头都很大,一个是法国的弗拉马利翁的《大众天文学》,另一个是纽康的《通俗天文学》。

弗拉马利翁的《大众天文学》,第四篇《行星世界》,图片来源:catawiki

这两位天文学家在写大众科普读物的时候,非常认真地来讨论月亮上是不是适宜居住,月亮是不是另外一个小地球,它是不是和地球类似。

在他们写书的时候,这就是一个科学问题,后来我们国内引进这两本书的时候,出版社都把有关章节删掉了。为什么删?因为觉得两个名头那么大的天文学家讨论这样的问题很荒诞,留在他们的经典著作里,感觉会损害他们的形象,所以干脆把它删掉。

观察者网:那么对现在的很多科学家来说,会不会因为时代背景的变化,自己在心里也有了科幻、科学这样明确的区隔?有意识地去回避某些内容?

江晓原:今天的科学界,即使在他们自己心目中,科学和科幻已经有区隔了,但是这仍然不排除,人们事后发现某些科研活动和科幻之间的界限仍然是不清楚的。

特别现在什么脑科学、人工智能里头的很多前沿理论探讨,在未来可能又会被视作科幻,这个可能性仍然存在。这与你脑子里有没有把这两个东西区隔开,没有必然关系。

观察者网:在书里还看到一个很有趣的故事,占了很大的篇幅,就是《纽约太阳报》(The New York Sun)编造关于月亮生命的新发现。天文学家约翰·赫歇尔确实去南半球观测了,但《纽约太阳报》借这个由头,连载了大量编造的内容,“蹿升为美国报业界一颗闪亮的新星”。这里面好像就体现不出本书想要强调的科学与幻想之间的良性互动,感觉科学只是被单方面地利用了一把……

江晓原:你这个感觉我觉得是对的,因为媒体就是要利用别的事物的,一直到今天,媒体也仍然毫不犹豫地把科学当作利用的对象,这个是正常的。

纽约太阳报》最初的月亮骗局报道,宣称赫歇耳在好望角的观测有了大发现。图片来源:hoaxes.org

观察者网:我们观察者网没有这样的利用吧……

江晓原:你应该有才对,没有就不对了,这是正常现象。媒体就是找各种资源加以利用,科学当然也是资源之一,用一用没关系。

当然《纽约太阳报》那个连载,那样利用完全超出了我们今天通常认知的某种规范,比如说你们观察者网肯定不会这样搞的。

它这样搞了之后,赫歇尔成了“受害人”。他曾想要给对方写封信。但最后这封信是在他们家族博物馆里被发现的,根本就没寄出。也就是说,他也没觉得这事儿对他有多大伤害,否则他就寄这信了。

这也许能说明,这件事情跟赫歇尔其实关系不大,也许他觉得——当然这是我的猜想——这事儿并不坏。

穆蕴秋:倒是可以为江老师这个推论找一个证据,证据是赫歇尔太太玛格丽特为这件事情也写过一封信,是写给卡罗琳·赫歇尔的。卡罗琳是约翰·赫歇尔的姑姑,也是个天文学家。信里谈到了月亮骗局这个故事,她在信里面没有说生气,而是说这件事情很有意思,可惜不是真的,她只是表达了遗憾。

《纽约太阳报》售卖的印刷品,图为号称用蓝宝石建造的庙宇,图片来源:hoaxes.org

观察者网:不过,媒体是否一定要抱着“利用”的心态?难道就不能像介绍一个朋友那样,去向大家介绍科学发现吗?

穆蕴秋:问题是赫歇尔没有足够吸引人的发现。他的望远镜是很厉害,但他就是去南非数南天空的星星,把恒星分等之类的。他获得的这些发现,如果如实介绍的话,公众对这些是没兴趣的。

江晓原:有时候真实的发现是很乏味的。所以有可能他觉得这事儿也挺好玩,也许他跟太太说,他们真是有点过分……但也没生啥气。

另一幅描绘月面生物的作品,图片来源:hoaxes.org

穆蕴秋:你回头去看,《纽约太阳报》设的局,其实是非常精致的。连载里面虚构的用望远镜获得的成果很有想象力,除了月亮上的生命,还包括银河系外行星。银河系外行星什么时候发现的?1995年,多超前啊,100年!这显得赫歇尔的望远镜非常厉害。而且赫歇尔当时远在南非,别人也没有办法向他求证,公众就有可能相信。

赫歇耳在南非的20英尺望远镜,图片来源:G.H. Ford所作版画

观察者网:这个关于月亮生命的连载,本身也可以说是划时代的科幻作品了。

但我想到另一个问题,中国传统文化里面,也有一些关于月亮的故事,比如说嫦娥奔月、广寒宫,但是我们后来好像就没有什么对月亮上“文明”的想象,书里也没有提及中国后来的科幻作品。

江晓原:这是原本研究的题目决定的,要是“地外文明探索”。晚清有不少中国人写过科幻作品,但那是不一样的,那些晚清作者知道自己在写科幻小说,而我们这里讨论的很多例证,人家是作为科学前沿在讨论的,也发表在学术刊物上。

这种情况和他自己意识明确地写科幻小说是完全不一样的,他并不认为是在写科幻,而认为自己是在搞科学研究、科学探索。中国当时确实没有这样的人。

晚清作品《月球殖民地小说》

观察者网:可不可以提出这样两种说法:一个是中国人在接触近现代科学后,想象的内容发生了文化上的断裂,无法产生具有中国特色的“地外文明”想象;另一个是中国人在接触科学的时候同时接触了西方的科幻,想象空间已经被占据了,至少在近代,写科幻跳不出西方的框框。

穆蕴秋:关于文化的问题,我倒有一个想法。像“月亮幻想”这种文本,大概是从17世纪开始出现的,从那时候一直到近代,大概有成百篇这种想象到月亮上去的文本。但是有一个问题,为什么在17世纪之前这样的文本没有出现?

到目前为止,有一个解释我是能接受的。17世纪之前在西方也好,在中国也好,没有出现这种月亮旅行幻想的文本,这和宇宙观念有关系。17世纪之前的那套宇宙观念,像中国古代一直以来主要是“浑天说”,就是不利于产生这种文本的。

江晓原:我觉得还是第二种说法更好。已经有很多人编过清末的科幻作品选集,我从选集上看,他们实际上完全是按照西方的模式来模仿一下。

当我们开始模仿西方作品的时候,其实意味着它已经把空间占掉了,你只会往它那个空间里走,而我们原来的世界观跟它是不一样的。

西方人的这种世界观,哪怕是托勒密的时候,就认为外面的东西是一个外在的世界,那个世界本身是一个静的、没生命的东西。

可是古代中国人认为,我们之外的整个自然界,它是一个有生命、有意志的东西,是“天”,好像我们是生活在一个巨大的生物里,所以我们不会把这个“生物”想象成外在的。为什么我们要讲天人感应、天人合一,因为我们觉得它不是外在的,所以我们幻想的路径跟他们也是不一样的。

观察者网:但当基督教兴起后,一切都是上帝创造的,那种内外有别的托勒密世界观发生改变了吗?还是说只是有了一个“形式”上的内外统一?

江晓原:对他们来说,其实“外在的世界”这个观念的存在,和基督教的产生没有必然联系。上帝创造的那个世界,其实跟原先基督教出现之前、没有上帝概念时的世界是一样的。

观察者网:“外面的世界”骨子里仍然还在,还是有内外之别……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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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陈轩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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