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逸:好电影是“国家脸面”,更需要有好的“生态环境”

来源:观察者网

2023-02-02 08:25

沈逸

沈逸作者

复旦大学国际政治系教授

【文/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沈逸】

大家好,欢迎来到本期的逸语道破。今天我想和大家聊聊我对《流浪地球2》的观感和理解,并就大家所关心的中国电影行业生态谈谈我个人的观察和思考。

最近有一部在播的热门电视剧《狂飙》,我跟着我太太断断续续看过其中一些片段。我认为《狂飙》试图解释两个问题:第一,高启强是怎样产生的?第二,消除高启强和产生一个又一个“高启强”的土壤,其意义与价值究竟何在?

这一举动的意义和价值在于创造良性的生态环境。因为被污染了的“生态环境”不仅会阻碍个别人的发展、影响短时期内人们的生活,还可能形成长期的恶性循环——恶劣的环境必然催生特定的问题,而这些问题又会反向加剧环境的持续恶化。

说回《流浪地球2》。这部电影作为中国乃至全球科幻电影发展史中的一部殿堂级作品,无疑已获得了其应有的地位和评价——电影的地位不仅取决于作为“客观标准”的票房,更取决于观众在观影过程中的视听体验以及对影片内容的思考与共鸣。

在这一意义上,可以说,《流浪地球2》起到的作用不仅是发展和促进中国科幻电影工业的能力体系建设,更重要的是,它作为范例,让我们再次看到,一部好的电影可以起到怎样的作用。

首先,《流浪地球2》的一大重要作用是,它成为了中国工业的“招牌”。最近,随着信息的披露,我们了解到,《流浪地球2》中出现的重型工程机械不完全是仿真模型,而是由徐工集团提供的实物。将中国制造的重型机械、摄像头、耳机等工业产品涂装修改一番,就可以用来拍摄科幻片——这一事实从侧面展现出中国发展所取得的惊人成就。

熟悉科幻电影的人都知道,科幻电影作为一种由重资产、重技术、重工业能力支撑的产物,是一个国家电影工业能力的象征。如果一个国家有能力持续产出高质量的科幻电影并得到各方认可,就标志着这个国家的工业达到了一定水平。

李雪健老师说,“电影是一个国家的脸面”,也就是说,电影能够以最直观化、可视化的方式反映国家综合能力的整体性发展。《流浪地球2》印证了这句名言,成为了中国产品(尤其是基建领域的大型、重型先进设备)和中国发展水平的“活广告”。

《流浪地球2》中出现的大型机械设备(图源:《流浪地球2》剧照)

第二,《流浪地球2》为中国硬核科幻电影的后续发展树立了一个高标准模板,让大家意识到,只要有优秀的剧本、认真的导演、尽心尽力的演员和庞大完整的工业体系,花一定时间就必定可以打磨出高质量科幻电影,并获得相当好的市场收益,从而实现自我造血、良性循环。

换言之,《流浪地球2》的成功,让中国电影行业的从业者看见了拍摄科幻电影的前途和希望;也让有志于深耕科幻领域的作家意识到,中国当下的电影工业水平足以将科幻作家的纸面构想搬上荧幕、将他们的想法呈现给全国乃至全球的观众。这对于我国电影当下和未来的发展都是至关重要的。从宏观层面而言,《流浪地球2》为中国科幻电影设立的模板甚至比其剧情本身更为意义重大,这也正是这部影片令我感到激动的原因。

第三,《流浪地球2》作为一部科幻电影,在传播过程中启迪了受众的思考。《流浪地球2》不是正儿八经的学校教育,而是一种娱乐,但这是一种好的娱乐,它对观众——尤其是低幼龄儿童和年轻人——起到了启蒙和教育的作用,在他们心中埋下了憧憬科学、探索太空的种子。

举一个我自己身边的小例子,我6岁的女儿看了《流浪地球2》之后,在家里搭积木时,无论搭了什么东西,都要给这样东西冠以一个“高科技”前缀——“这是我搭的‘高科技’房子”、“这是我搭的‘高科技’花园”,等等。她甚至还不知道“高科技”三个字怎么写,但通过这部影片,她记住了这个词的发音和含义,更意识到这个词所代表的东西是值得向往、值得追求的。

第四,《流浪地球2》跳出了西方科幻的窠臼,提供了中国的智慧、中国的方案。从《弗兰肯斯坦》开始,科幻电影已经形成了一套相对固定的认知框架和处置方式,而《流浪地球2》则基于中国的智慧给出了中国的答案,在哲学思辨层面上留下了无穷的回味空间。在这一意义上,《流浪地球》系列为中国科幻电影做出了不可磨灭、不可替代的重大贡献——不仅贡献场面、贡献特效、贡献故事,而且贡献问题、贡献思考,贡献具有中国特色、体现中国智慧和中国文化底蕴的答案。

当然,这也造成了一个“副作用”——观众热切期待《流浪地球3》问世,期待一个完整的“流浪地球”系列,因此都在催促郭帆导演继续拍摄下一部,恐怕把他吵得都睡不了觉了。

接下来,我想来谈谈电影行业生态。从政治经济学角度而言,电影作为一种艺术品,具有“价值”和“使用价值”双重属性。在市场化的环境下,电影业将利润作为衡量电影的主要指标。

那么,怎样才能实现利润最大化?获取利润的途径有二:第一,提高利润的总量;第二,缩短周转的时间,提升周转的频率。

相应地,电影业就出现了两种不同的做法,这两种做法逐渐延伸形成两种不同的生态。第一种做法是以最终产品的质量为导向,用较长的时间、较高的成本精雕细琢,打造出一部高质量的、不可复制的电影,一次性获得较高的票房收入。

第二种做法是以周转频率为导向,提高生产速度,在较短的时间内完成电影拍摄,为此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牺牲电影质量。这样的做法能够降低拍摄成本——随着资金周转频率提高,真实投入的启动成本会低于名义上的成本;同时,也能提高利润——假如你能在别人拍摄1部电影的周期内完成6部电影,那么这6部普通电影的总利润极有可能大于甚至远大于一部高质量电影的利润。

由此就导致了一种系统性的风险:从政治经济学的角度而言,由于资本偏好带来更多利润回报的产品,电影市场发展将向第二种做法倾斜。当资本的逐利本性不受限制地无限扩张,资本将获得支配性的地位,将一切事物全部转换为实现利润最大化的工具,导致对人的异化。

《流浪地球2》中的一个情节可以视作对人之异化的隐喻:550系列的量子计算机在太空电梯坠落危机中发挥了重大作用,因此在危机后被广泛应用于人类社会的方方面面,周喆直对郝晓晞预言,“总有一天,它们会替代我们”。随后,当他们参观利伯维尔自动化基地时,画面中果然出现了一群因自动化机械的大量应用而失业的人,有人说郝晓晞等人“别看现在西装革履的,将来也会被替代掉”。而如果最终所有人真的都被智能化机械取代,那么正如马兆所言,“没有人的文明毫无意义”。

有哪些途径可能导致人类文明变成“没有人的文明”?答案不只有“数字飞升”。事实上,如果我们一味遵循冰冷的经济理性,无条件、无节制地追求所谓“效率最大化”,那么,即便没有太阳氦闪、没有月球危机,即便我们不追求“数字生命”而是沿着原有的技术路径发展,最终也同样可能制造出一个“没有人的文明”。

《流浪地球2》中,马兆告诫图恒宇,“没有人的文明毫无意义”(图源:《流浪地球2》剧照)

对于人来说,电影究竟是什么?电影对我们有何意义?毫无疑问,我们既需要电影的使用价值,也需要电影的价值。我们希望电影的价值与使用价值达成均衡,希望电影的价值获取所依赖的生态系统可以让我们得到更高的使用价值。也就是说,我们希望电影行业能形成这样一种生态:市场会回馈既叫好又叫座的电影,而不是仅仅回馈带来最大利润的电影。

我在关注春节电影的档期时,注意到了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合规化的不公平”。何谓“合规化的不公平”?让我们假设这样一个架空的场景:现在有两部电影上映,其中电影A是一部制作周期较长的硬核科幻电影;电影B与电影A投资大致相等,但制作周期更短。在上映第一天,电影A的票房更高;但电影B在排片率低于电影A的前提下,上座率却比电影A高了8%。于是,从上映第二天开始,负责院线排片的工作人员以“上座率不够高”为由,系统性地压缩电影A的排片,为电影B“让路”。最终,两部电影的排片率和票房形成了显著差异。

在上述理想化的情境中,市场运行完全是合规的,院线排片的操作没有任何法律意义上的问题。但是,这样一个合规市场的倾向,与我们对好电影的追求一致吗?如果不一致,应该如何进行调整,如何让市场在更大程度上考虑观影者的诉求、考虑电影的使用价值,乃至自觉关注中国电影工业的良性发展?

如果我是在10年前或20年前说这番话,别人会说:“你太理想化了,市场考虑的是纯粹意义上的经济理性。”但是今天,放眼世界,尤其是放眼欧美,“ESG成本”已被企业广泛纳入考虑。这涉及到经济学的一个著名概念——“外部性”。也就是说,一个行为体在追求个人经济收益的过程中,会释放一些外部性的副产品,这些副产品最终要通过社会治理的方式加以清除,而社会治理是有成本的,所以,清理外部副产品的成本也应计入广义的成本之内。

更值得警惕的是,在电影市场化的状态下,流量经济和流量生态可能对电影行业产生负面影响。我之前提到过,某种垄断性资本或具有天然垄断特性的行业在与流量生态密切结合后,就将暴露出其结构性的深层缺陷。就电影行业而言,这一结构性缺陷就是:流量经济在一定程度上扭曲和影响了市场的校正机制。

当我们评价一部电影时,应该关注什么?理论上讲,电影的质量取决于剧本是否优秀、逻辑是否通顺、画面是否好看、配乐是否动听、演员的演技是否出色,等等。我们应当基于这些实质性内容,对电影给出恰如其分、实事求是的评价。

然而,在流量经济当道的情况下,部分观众的思维变成了“你说这部电影不好看,那你一定是‘对家’派来的”。这样的认知和思维框架带来了种种潜在风险,最直观的后果就是无限压缩了对电影内容的讨论空间。揭穿“皇帝的新衣”是要冒风险的,假如你想在网络平台上发表一篇直抒胸臆的影评,就要做好被指责甚至被曝光个人隐私的心理准备。

资本作为具有垄断性倾向的市场要素,当然对流量生态乐见其成。流量生态使资本得以用最低成本的媒介交换多巴胺,从而获取剩余价值,轻松实现“割韭菜”。

这样的“割韭菜”流程固然是我们不希望见到的,然而,正如《狂飙》中所展现的,一种合规化又同时具有某种内生缺陷的生态,绝不是一两个人在一两天、一两年内就能塑造的,也不是一两个人在一两天、一两年内就能消除的。客观来说,纵观历史,几乎所有国家在发展过程中都会经历“野蛮生长”的阶段、经历“先污染再治理”的流程。我们要意识到,污染本质上当然是坏事,但在特定历史时期内,它也许是我们不得不付出的代价。某种程度上,“ESG成本”就是西方发达国家意识到“污染”问题后,资本要素、市场要素在市场经济框架下进行自我调整和自我完善的产物。

总之,我认为,中国电影行业生态主要受到“合规化不公平”和流量经济两个因素的负面影响。广义上说,这两个因素都包含在我所关注的网络空间治理和治理体系建设的范畴内。

中国电影的发展需要好的导演、好的剧本,但更重要的是还需要一种良性的生态,包括对市场竞争环境的建构、对衡量电影好坏的标准的选择,以及最重要的——每一位观众的自主选择。市场化状态下的电影业重视票房,因此,在很大程度上,观众的素养和偏好、观众的行为和语言表达构成了电影业环境要素的重要组成部分。正是基于这样一种朴素的想法,我这个电影“门外汉”才想要谈谈自己的看法,并呼吁大家思考,我们最终要选择为什么样的电影贡献票房。

以上是我对《流浪地球2》及其衍生性问题的认识和理解,供大家批评指正,如有不当之处请多多包涵。谢谢大家!

本文系观察者网独家稿件,文章内容纯属作者个人观点,不代表平台观点,未经授权,不得转载,否则将追究法律责任。关注观察者网微信guanchacn,每日阅读趣味文章。

责任编辑:刘啸云
观察者APP,更好阅读体验

内塔尼亚胡警告布林肯:以色列不会接受

“这是美国自信心下降的表现”

“美国没料到遇上中国这样的对手,出现战略失误”

“美国搞的鬼,针对中国”

福建舰今日首次海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