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义德·阿拉塔斯:很多人没意识到,自己成了西方压制他国的传声筒

来源:观察者网

2025-06-18 13:17

赛义德·阿拉塔斯

赛义德·阿拉塔斯作者

新加坡国立大学社会学系教授

编者按:随着全球南方的崛起,新一轮的去殖民化浪潮正在加速推进。但是在社会科学领域,全球南方的知识架构在19世纪的全球殖民化浪潮后受到了严重冲击,且至今尚未恢复。这使得全球南方知识分子的培养和思维逻辑依旧会不由自主地基于西方中心主义架构甚至殖民主义逻辑。

在2025年6月10日至12日,全球南方网络(GSN)举办的“全球南方与东南亚”学术会议上,马来西亚籍新加坡国立大学社会学系教授赛义德·阿拉塔斯(Syed Alatas)就全球南方知识体系的去殖民化问题进行深度讨论。经授权,观察者网全文翻译整理了他在会议上的讲话。

【演讲/赛义德·阿拉塔斯,整理/观察者网 唐晓甫】

非常感谢主办方的邀请,给我提供这个机会就此话题进行发言。但是15分钟时间非常有限,我也很难在这15分钟内充分论述建立一个去殖民化知识体系的重要性。所以我想用这15分钟谈谈为什么我们需要认真对待知识体系的去殖民化问题。

在此,我认为需要强调一个事实:我们的知识,尤其是社会科学和人文科学领域的知识,很大程度上具有殖民主义的内在特质,或者说具有欧洲中心主义的内在特质,在某些情况下,这一特质非常明显,但在更多情况下,这一特质并不明显。

让我给大家举个例子。在11到13世纪之间,欧洲人和穆斯林之间就巴勒斯坦归属问题发生了一系列战争。我们是如何称呼这一系列战争呢?

如果我们用印尼语,怎么描述欧洲人前往巴勒斯坦远征并与当地穆斯林展开战争这一件事呢?也许有人会说“Perang Salib”——“Perang Salib”的意思就是“十字军东征”,对吧?

赛义德·阿拉塔斯 GSN

现在,我们用中文来描述这件事,谁能告诉我普通话中用来表示这个意思的术语是什么?“十字军东征”,它指的是基督教那个“十字”,对吧?

现在这一事件在全球有一个专门术语,这一点非常有趣。它在印尼语里是“Perang Salib”,在阿拉伯语里是“الحروب الصليبية”(al-ḥurūb aṣ-Ṣalībiyya),在波斯语中发音也类似叫“جنگ‌های صلیبی”(janghāye salībī)。它在几乎所有语言里都被称作“十字军东征”。但是很多人并没有意识到:“十字军东征”这一术语反映的是欧洲人的经历,而不是全人类的普世经验。

对欧洲人来说,他们将“十字军东征”描述为基督教对抗伊斯兰教的战争。这也是他们称之为“十字军东征”的原因。但是,这并不是穆斯林当时对这些战争的看法。穆斯林并不认为那是一场基督教与伊斯兰教之间的战争。原因之一是当时伊斯兰教控制下的巴勒斯坦和平生活着不少阿拉伯基督徒,而且当欧洲基督徒前往巴勒斯坦时,他们也会抢劫和杀害东正教徒。

所以直到欧洲殖民势力快速扩张的19世纪,穆斯林才开始使用“十字军东征”这一术语。也就是说,随着欧洲教育在全球范围的传播,穆斯林才开始在阿拉伯语、波斯语或马来语中使用“十字军东征”这一术语。这非常有趣。

同样地,我们可以研究一下,在12-15世纪,在受到西方教育影响之前的中国是如何理解这一系列战争的?他们使用什么概念和术语来描述这段时间发生的事件?对于这些术语的使用,实际上反映了他们对于当时世界的理解方式。对此,我十分确信15世纪的中国人并不会把那一系列战争看作基督教对抗伊斯兰教的战争。

我还可以给大家另举一个例子。在2019年到2022年期间,世界上许多地方庆祝和纪念斐迪南·麦哲伦环球航行的壮举。斐迪南·麦哲伦在离开摩洛哥后前往了葡萄牙和西班牙,然后他在1519年开始向西航行,于1521年抵达菲律宾的麦克坦岛,并死在那。可以说他几乎完成了一次环球航行。而这个欧洲人的经历也逐渐被视作一种拥有全球性、普世性意义的事件。这一壮举在当代被以欧洲为代表的世界众多地区所纪念,甚至在全球南方的一些国家也将此次环球航行视为人类的伟大成就。

麦哲伦团队环球航行图

当然,我并不怀疑首次环球航行对人类发展具有重要意义。但对亚洲、非洲和拉丁美洲的人们来说,真实的情况是怎样的呢?当时的印尼人、菲律宾人或马来亚人会如何看待麦哲伦的环球航行?简单来说,对他们而言,这是一场灾难,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以1492年哥伦布到达美洲为标志,欧洲开始了全球性殖民时代。30年后的1521年,麦哲伦找到了环球航行的路线。而在这两者之间的1497年,达·伽马找到了通过非洲好望角前往印度的航线。从哥伦布发现美洲(欧洲殖民开端)到1521年麦哲伦完成环球航行的30年,欧洲人开始了解整个世界并开始了血腥的殖民。

因此,对于我们这些非欧洲人群来说,这一系列发现是灾难性的,因为它为欧洲彻底的殖民统治铺平了道路,而这一过程历时数百年。对于我们这些人来说,哥伦布发现新大陆和麦哲伦的环球航行并不是一件值得让我们庆祝的事情。甚至可以说,如果从亚洲、非洲和拉丁美洲人民的角度来看,我们根本不该为此庆祝。

而这,也是我所说的欧洲中心主义的主要特征之一:将欧洲经验普世化。

甚至直到今天,我们仍然使用“发现美洲”这一术语,这实际上是一个非常冒犯乃至错误的说法,因为那只是欧洲人发现了美洲,而不是全人类首次发现美洲。在哥伦布到来之前,美洲就已经有人居住。非洲人甚至很可能在哥伦布之前就知道美洲的存在甚至登陆美洲,但欧洲人前往美洲的经历却被泛化为人类的普世经历。

所以直到今天,社会科学和人文科学存在的一个普遍问题是,这些学科存在着一种虚假的普世主义——即将欧洲经验泛化为普世经验。

欧洲中心主义有几个鲜明特征。首先是虚假的普世主义,而这直接导致的结果是,相关学科在论述时为了支持这种虚假的普世主义而对现实发生的事件进行扭曲。例如,一些人研究认为美洲原住民没有国家治理能力,他们没有复杂的政治理论,他们没有宗教,甚至美洲没有文明。

顺便提一下,这些观点与19世纪犹太复国主义兴起时对巴勒斯坦的说法如出一辙。当时犹太复国主义者也说巴勒斯坦没有文明,那里只有一些贝都因人,基本上是一块无主之地。于是就产生了那句著名的话:“一片无人之地,留给无地之人”(A land without a people for a people without a land)。

以军袭击后加沙城内升起浓烟

虚假的普世主义在犹太复国主义宣传中表现得尤为明显,他们明确宣称:一个没有犹太人、由阿拉伯人控制的巴勒斯坦将成为人类的灾难,而一个由犹太人控制的巴勒斯坦将让人类受到祝福。同样地,他们将具有鲜明欧洲犹太复国主义色彩的观点和经验,泛化为普世性的真实情况。

但这种虚假的普世主义的传播依赖于对现实和历史的扭曲,它还需要压制来自本土声音、压制来自原住民的声音,以及来自全球南方的声音。我们的许多社会科学研究都建立在这种压制的基础之上。

在此,我希望举一个关于这种压制的例子。在马来西亚、印尼等地的马来语世界,有一位著名的印尼人类学家。在他的一部用印尼语写作的人类学入门著作中,有一个关于“社会”(masyarakat)的章节。但他对“masyarakat”的定义,实际上完全借用西方术语的定义,例如法语中“société”(社会)的定义,而不是对“masyarakat”本身的定义。

当然,我并不是说他有意为之,但这就是一种对本土概念的压制,在书中关于“masyarakat”一词的本义和内涵并未被讨论:它的词源是什么?为什么在 20 世纪初,“masyarakat”被纳入印尼语来表示我们所理解的“社会”?这些都没有被论述。所以虽然他用印尼语思考和写作,但借用了西方社会科学的概念词汇来思考问题。

所以我想说:当代不少的社会科学完全建立在欧洲中心主义之上,是基于虚假的普世主义、对本土声音的压制以及对现实的扭曲的产物。

而且我想强调,不仅社会科学具有欧洲中心主义的特点,整个世界本身也具有欧洲中心主义的特点。事实上世界至今仍处于被殖民状态,近代欧洲的殖民始于欧洲人对美洲的殖民,而我们至今仍深受其害。

在巴勒斯坦的例子中,这一点表现得尤为明显,因为巴勒斯坦本身就是欧洲殖民主义的经典案例。我们应当在巴勒斯坦问题上停止使用“占领”这一术语,因为那发生的问题远非简单的占领。

今天的巴勒斯坦同时存在四种殖民形式:一是定居殖民主义(settler colonialism),这存在于以色列本土及西岸部分地区;二是间接统治,以色列通过巴勒斯坦权力机构间接统治西岸剩余地区;三是半殖民主义(semi-colonialism),见于加沙地带,加沙虽然在法理上不受以色列控制,但实际上多方面受以色列外部控制;四是占领,例如以色列占领叙利亚南部及巴勒斯坦部分地区。

因此,殖民主义和殖民性不仅仅是认识论层面的问题,而是关乎现实世界中的重大议题。我的演讲完毕了,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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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唐晓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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