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丁楠:德国人何时才能“喜迎国庆”?
来源:观察者网
2013-10-08 07:57
10月3日是德国的国庆节,即1990年两德统一纪念日。头天下午,几个德国朋友兴高采烈地建议说:当晚和第二天有演出和庆祝活动,值得一去。
以前几次来德国,我印象中的德国人对爱国情感表现得很淡。在德国见不到英国新年时万人高唱“统治吧,不列颠尼亚”等爱国歌曲的盛况。德国也不像美国,街上随处可见高高飘扬的国旗,除非是赶上世界杯、欧洲杯等体育赛事。
国庆节观看乐队演出的人群
不出所料,10月2日夜晚的活动没有国旗,更没有口号和横幅。乐队在临时搭建的舞台上演奏,人们在空地上一边跳舞一边聊天,享用啤酒和小吃。第二天国庆节是德国的法定假期,柏林举办旧货古董交易大会,现场人山人海。人们三五成群、拖家带口,尽情享受阳光明媚的国庆假期,又似乎在潜意识里谨慎遵循着克制、低调的政治风格,不越雷池一步。两天来类似的活动还有不少,只是看不到任何“国庆”特色。
这种对国家意识的自我克制贯穿二战结束后至今的德国历史始终。二战结束后,德国成为众人眼中的万恶之源。当其他欧洲国家在战后步入发展正轨时,展现在德国人面前的却是一个主权丧失、分裂动荡、满目疮痍的被占领国家。彻底清算纳粹罪行、改善国家形象,重建以民主、法治原则为指导的政治制度成为当务之急。西德政府通过淡化民族特性,主动加入以“防范和接纳”德国为目的的西欧一体化进程,小心翼翼地争取主权独立、民族统一和国家平等。
二战后的柏林
美苏冷战末期,两德统一变为现实。军国主义会不会在统一后的德国死灰复燃?基于对纳粹德国的历史记忆,许多人疑虑重重。到底是“德国的欧洲”还是“欧洲的德国”?面对这个历史问题,一些国家难以掩饰对德国“霸权企图”的恐惧和敌视。如今,德国成了欧盟的主心骨,中德关系在中国与西方交往中一枝独秀,更是引起美欧大国的警觉。
从二战结束算起,德国在实现国家正常化道路上已走了半个多世纪,至今仍没到尽头。追求国家利益、走特色化道路、发挥国际影响等说法在别国看来是很正常的政策表述,在德国却几乎成了政治禁忌。直到2005年默克尔上台,德国政府才突破禁区,首次公开谈论德国的国家利益。
在联邦经济合作与发展部官员Marco眼中,德国至今还算不上一个正常的国家。他向我解释说:“德国人对历史的感触太深了。人们目睹第三帝国惨绝人寰的反人类罪行,从骨子里否定民族主义、质疑国家权力,因此在德国不太可能出现人们高举国旗热烈集会的场面。纳粹的极权、病态和疯狂,它的强制劳动政策,并在灭亡时企图让整个国家与之同归于尽,令德国人深恶痛绝。上个月,德国总统还主动到法国的奥拉杜尔村(Oradour-sur-Glane)屠杀现场凭吊。随着新的史料被发掘,对纳粹战犯的搜捕行动仍在进行。尽管他们现在已经八九十岁了,但这是原则问题。”
Marco的描述并不夸张。在首都柏林,历史被浓缩进数以千计的建筑和符号中,时时处处勾起德国人对纳粹残暴统治的回忆,给这个城市平添了不少“异样”色彩。大大小小的纪念碑和凭吊场所位于上下班的必经之路,告诫人们狂热的民族主义和军国主义将把人类引向深渊;铜质铭牌嵌在路面上,遍布全国,记录着曾居于此处、后被党卫队(Schutzstaffel, SS)逮捕处决的犹太家庭信息;柏林街道两旁的楼群里,战争中幸存的百年老宅屈指可数,与战后新建的简易住房形成鲜明反差,人们不难想象这个城市经过盟军轰炸后体无完肤的情景;除博物馆外,纳粹标志禁止在任何场所出现,即便是军事爱好者买卖当年的老物件,也必须将徽标遮蔽,否则一经警方发现,立即没收。
古董市场上,卖家用棉纸盖住器皿上的纳粹标志,买卖有纳粹标志的物品属违法行为
德国漫长而艰辛的正常化历程深刻触及了民众的生活。对于实现国家正常化,许多人都有属于自己的故事。德国总统高克上月访法时说:“作为73岁的老人,我在战争中出生,在对德国罪行的讨论声中长大,我将告诉战争遇难者和他们的家属:我们了解过去所做的一切,现在我所代表的国家不再是他们记忆中的那个德国。”
科隆大学考古系的中年研究员Johanna对我说:“第三帝国令人作呕的历史和战后对纳粹的清算塑造了我的世界观,我为德国走过这段历程感到自豪。”
大学生Markus表示,身为德国人且了解德国的历史,他会发自本能地质疑任何国家领导或政治权威,并以此作为处世准则。
70多岁的退休中学教师Andreas向我谈及他最近读的一本书,讲的是希特勒统治时期的反抗运动。Andreas表示,书中描述的历史情景令他激动得落泪。“我的父亲把贵如黄金的青春年华献给纳粹德国,至死都是希特勒政权的拥护者。我们为此经常争吵——他说我被美国和犹太人洗脑,我则不能接受他受极端民族情绪感染,为一个屠夫般的政权辩护。我们因此断绝了往来。吸取历史教训要付出代价,在我这代人身上,类似的事不算稀奇。”
德国什么时候才能摆脱历史阴影、以正常的姿态出现在欧洲和世界舞台上?Marco说,至少还要50年。“这一方面源于德国人的历史记忆,另一方面,要想让其他国家改变对德国的看法,我们需要等待。经历过二战的国家对德国的印象往往还停留在历史中,这很容易理解。想想看,仅苏联一国就有两千多万人在二战中死亡,如此惨重的代价是几代人都无法忘记的!”
但Marco和同事们也意识到,德国打算以国家利益为指针、以正常姿态在国际事务中发挥作用,仅仅靠等待是不够的。以2002年反对美国对伊拉克动武为起点,德国开始在国际舞台发出独立的声音。此后每当德国做出类似的尝试,指责它走特殊道路、进而独霸欧洲的言论便不绝于耳。
Marco曾在外交部和发展合作部工作多年,对德国面临的上述难题有不少切身感触:“有一些国家,每当他们对双边关系有所不满,就拿纳粹的历史给德国一顿敲打。面对欧债危机,默克尔敦促希腊采取节俭措施,希腊人便骂她是希特勒再世。我们每次去以色列访问,都被对方要求参观大屠杀纪念馆。和以色列磋商时,德国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因为前者永远占据道义制高点。甚至连埃及人也要给德国上历史课,质问德国人为什么反对希特勒却支持穆尔西的法西斯统治。”
类似的指责刊登在媒体上,德国民众感到荒唐可笑。有人调侃道:“如果希腊人觉得默克尔奉行帝国主义外交、埃及感到法西斯德国还没被改造好的话,那我只得说我们现在在‘法西斯’统治下,日子过得还不错,或许还会有年轻人认为希特勒执政也没那么坏。”
Marco担心,类似的历史指责如果在外交中被滥用,可能增加民众的逆反心理和排外情绪,使德国偏离实现国家正常化的轨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