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滨:俄乌冲突的“1916时刻”:“和”去“核”从?

来源:作者赐稿

2023-02-20 07:46

于滨

于滨作者

美国文博大学政治系教授、上海美国学会资深研究员

【导读】 2023年1月,于滨教授在美国太平洋论坛主办的《比较双边关系》(Comparative Connections)上发文“China-Russia Relations: Ending the War? Or the World?”。作者回顾了2022年最后数月间,中俄双方在俄乌冲突的非常时期维护正常双边关系的努力,这包括两国领导人和高层外交官员的密集互动,安全和经贸合作的持续,同时双方也在探寻某种结束冲突的可能。 作者特别指出,俄乌冲突胶着,有长期化、外溢性和进一步升级的可能。这也是亨利·基辛格所言的“1916时刻”——即一战两年后交战双方均遭重创,亟须束甲休兵,但由于政客的胆怯和无能而错失良机。在他看来,如今俄乌也面临这样一个“和”去“核”从的节点:要么退而休兵,最终实现不尽人意的和平;要么步步升级而堕入核战深渊。 就在本文发布后不久,基辛格在1月17日达沃斯论坛的演讲中修改了支持乌克兰中立的观点,他认为,当前形势下,“乌克兰保持中立化的想法不再有意义。我相信乌克兰加入北约组织将是一个合适的结果。”

【文/于滨,译者/华东师范大学政治与国际关系学院硕士研究生 马岳达、曾维政】

乌克兰冲突持久不竭,逐步升级,且日趋复杂,这也推动了中俄之间在2022年最后数月中加强高层交流,以寻求中止冲突、稳定和拓展双边关系的路径。随着战事迁延,核战阴影挥之不去,如何避免亨利·基辛格所定义的“1916年时刻”,仍是未定之天,然而错失和平机遇将为交战各方乃至整个人类文明造成严重后果。

1.普京和习近平在撒马尔罕

2022年9月15日,中国领导人习近平和俄罗斯总统普京在乌兹别克斯坦古城撒马尔罕举行的上海合作组织第22届峰会期间进行了成功的会晤,这是两人自俄乌开战以来的首场会面。两国高层之间的交流重获势头。

这次会晤的背景是“急剧变化中的世界”(普京语,Мир стремительно меняется)和“变乱交织的世界”(习近平语)。乌克兰冲突已从二战式的闪击战转变为一战式的消耗战。美国对乌军援的持续加码,也联动式地加剧了中美的对抗风险,特别是在台湾问题上。对许多中国人来说,台湾地区变成另一个乌克兰并非空穴来风,即便中国官方努力将两个问题区分开来,并在俄乌双方之间保持原则性的中立。

普京显然理解中国的窘境,他感谢中国“在乌克兰危机上的平衡立场”,并提到“我们理解中国对该问题的担忧”。普京重申俄坚定奉行一中立场,习近平对此表示感谢。习近平在峰会的公开致辞中没有提到乌克兰,而是强调需要加强同俄罗斯的战略和务实协作,特别是在上海合作组织框架内。

俄总统出席上合组织撒马尔罕峰会 图自TRT

2.上合:走出新冠疫情,步入乌战阴影

本次上合元首峰会也是乌克兰战事爆发以来的首次。上合成员国(俄罗斯除外)与组织本身不希望在冲突中选边站,并对乌克兰冲突采取中立立场。然而,随着全球和地区经济已经因疫情而捉襟见肘,上合组织又不得不应对乌克兰战事引发的破坏性影响。

普京在峰会上的讲话有相当一部分阐述了“当前复杂的国际形势”和俄罗斯的对策,但对上合组织的成就持乐观态度。中国领导人则强调,上合组织须强化其处理传统安全和非传统安全问题的职能和治理能力。由于莫斯科集中精力于乌克兰冲突,北京似有必要在“后阿富汗战争”时代的中亚做出更多努力,这包括在未来5年为成员国培训2000名执法人员,建立中国-上海合作组织反恐专业人才培训基地,强化各方执法能力建设,以应对“三股”势力、跨国犯罪,以及数据安全、生物安全、外空安全等非传统安全的挑战。

此次上合峰会的重要议题之一是扩员问题。在撒马尔罕,伊朗在获得上合观察员身份17年后,签署了加入上合组织义务的备忘录。与此同时,在普京的积极推动下,白俄罗斯成为正式成员国的程序亦开始启动。峰会还批准了给予巴林、马尔代夫、科威特、阿联酋和缅甸等国对话伙伴地位的决议,并给予埃及、沙特和卡塔尔等上合对话伙伴地位的备忘录。

上合并非尽善尽美。在其初始阶段,创始国成员得以在流变、失稳的后苏联空间,通过上合这个平台,坚持就边界和安全等重大利益问题进行对话、谈判和协调,有效地维护了中亚广大地区的稳定和中俄之间漫长边境地区的安宁。相比之下,同样处于后苏联空间的欧洲部分,则是极端民粹主义和民族主义甚嚣尘上,永无安宁之日。不可否认,上合扩员肯定会影响其议事和决策效率。尽管如此,面对日趋动荡、分裂的世界,上合对那些寻求稳定和确定性的国家来说愈发具有吸引力。

3.两次“快闪”外访

12月21日,梅德韦杰夫与泽连斯基同时离开欧洲,各奔东西,分别到访北京和华盛顿。两位欧洲领导人同日出访,也许纯粹是巧合,但其结果却是可以预料的。在泽连斯基到访之前,美国众议院就提议为乌克兰追加450亿美元的紧急援助。泽连斯基抵达时受到了英雄般的欢迎,被誉为21世纪的丘吉尔,同时还收获了包括一套爱国者导弹系统在内的18亿美元军援。

梅德韦杰夫是以俄执政党—统俄党主席的身份造访北京,他通过独特的党际高层渠道转达了普京的亲笔信。信件的具体内容仍未披露。但是考虑到中国的立场,中国唯一选项恐怕是帮助俄罗斯寻求和平解决冲突的办法。根据中方的解读,梅德韦杰夫回应了习近平的和平主张,并表示愿意通过和平对话的方式解决冲突。俄方也肯定了本次会晤的成效。

两次访问都是在俄罗斯战略环境持续恶化的背景下发生的。近期,普京批准俄军大规模扩员,此前俄罗斯具有战略意义的克里米亚大桥和重要空军基地相继受到打击,俄军报复性的轰炸显然未能有效削弱乌克兰军力。一些中国观察者注意到,乌克兰远程无人机的航程足以打击莫斯科,如果发生此类情况,冲突升级势在难免。

据《华盛顿邮报》当地时间2月13日报道,近日白宫对乌克兰发出警告称,乌克兰正面临着“改变冲突走向的关键时刻”

4.普京-习近平的新年连线

中俄领导人新年前夜的视频连线一反以往的寒暄问候,而是具有实质内容和明显的紧迫感。普京致辞的一个重要部分是中俄能源贸易的规模和增长潜力。此前,连接俄罗斯和德国的北溪1、2号输气管线被炸,西方又对俄油出口限价。根据克里姆林宫的解读,两位领导人还讨论了国防和军事技术合作,普京强调了中俄军事合作的重要意义以及两国面对西方压力和挑衅时的外交协调。

此外,普京还刻意提及中国领导人在2023年初访俄事宜。在正常情况下,中国领导人应该在2023年初访俄,以作为2022年初普京北京之行的对等举动,习近平并未在其简短致辞中对这一邀请加以回应。不过,习近平还是高度评价了与俄罗斯的关系以及中俄协调合作的意义。他也没有谈及中俄军事合作的问题,而是呼吁尽可能地利用“现有的工作机制”,在经济领域开展更多的务实合作,并在最后呼吁俄乌冲突各方进行和平对话,并重申了中国的公正立场。

目前中国在对俄回访问题上处于两难境地。由于中国在俄冲突中秉持公正性,在没有停火的情况下访俄,这在政治层面不甚妥当。然而在战略层面上,放弃回访将损害中国与其孤军奋战的伙伴之间的互信。12月底,美国在授权为乌克兰提供的450亿美元援助的同时,也为台湾地区未来五年的防务拨款100亿美元。与此同时,台湾地区将其义务兵役期从四个月延长到一年。日本也正试图获取进攻性武器(500枚战斧巡航导弹),并大幅度增加防务开支。鉴于种种不祥之兆,中国高层选择继续与它在东亚唯一可靠的伙伴(俄罗斯)保持正常关系。

5.非常时期的正常关系

2022年的最后数月里,莫斯科和北京似乎更有决心在俄乌战争的非常时期保持正常的战略伙伴关系。9月19日,由双方高级安全官员杨洁篪和尼古拉·帕特鲁舍夫主持的第17轮中俄战略安全磋商在正对台湾地区的福建省举行。这一“富有成效”的磋商是在两国元首会晤四天后举行的,紧随其后的是中俄在外交和安全领域的密集接触。中国外长王毅和俄罗斯外长拉夫罗夫进行了多次会晤,甚至连俄驻华大使的轮换也得到了中方不同寻常的关注。在这些会晤中,乌克兰冲突及其可能的降级和解决方案一直是双方关注的要点。

俄罗斯和中国于2022年的最后几个月在安全领域的互动也明显增加,进行了一系列军演和海空巡逻, 这包括9月1-7日中方2000余人参加俄罗斯在远东举行的为期一周的“东方-2022”军演;9月15-27日中俄两国海军在西太平洋相关海实施的第二次海上联合巡航,并于19日抵达美国阿拉斯加外海;11月30日中俄战略空军(4架图-95和2架轰-6)在日本海和东海进行了本年度第二次联合巡逻,并首次在对方机场降落;12月21-27日,中俄海军在东海举行“海上联合-2022”年度军演,部分演习水域距台湾仅300公里。尽管这些活动大部分是例行性的,鉴于乌克兰和台海的紧张局势,这些军事互动还是被认为非同寻常,并具有某种紧迫感。

即使在经济这个中俄合作的传统薄弱环节也显示出了进展迹象。梅德韦杰夫到访北京当天,俄罗斯普京参加了新的科维克塔(Kovykta)天然气田和管线举行的落成典礼。这意味着未来几年俄罗斯通过现有的线路和拟议中的蒙古线路对中国的天然气出口将大幅增加。2022年,中俄贸易增长约25%,跨越中俄界河的两座桥梁在年内相继开通也将进一步促进两国经贸交流。

中俄经济关系仍有许多瓶颈。然而,俄罗斯迫不得已“东进”(reluctant pivot to the east),中国被迫与西方脱钩,也使双方致力于更具深度和广度的经济合作,想定之一是12月5日中俄总理第27次例行会议上讨论的中国对俄罗斯的79个大型项目投资1600亿美元事宜。这些项目将如何谈判和启动仍待观察, 但俄罗斯与中国在航天领域的合作已进入实施阶段。2022年底,双方签署了一项关于建立联合月球科研站的协议。

6.1916年的阴影

在2014年乌克兰危机初期,基辛格发现西方陶醉在某种争强好胜的气氛之中,无人关注如何结束争端,这令人不寒而栗。这位年近百岁的地缘战略家对俄乌冲突的前景忧心仲仲,是基于他对二战后美国海外军事行动的观察,即二战后美国4次海外用兵,在初期均得到公众支持,精英们踌躇满志;但美国均不知如何收场,其中三次都不得以单方面撤军。他告诫说,“检验政策的标准是它如何结束,而非如何开始”(“The test of policy is how it ends, not how it begins”)。

回到2022年12月17日。基辛格发表一篇题为“如何避免另一场世界大战”(How to avoid another world war)的专栏文章,其受众是他所认为的处在类似1916年状态的西方精英。他提醒道,一战双方在1916年虽然对两年的杀戮已有倦意,但并未真正理解现代科技巨大的潜在破坏力。最终,这些梦游般的欧洲精英因为骄傲和迟钝而错过了案甲休兵、实现和平的机会。当“外交成为无人问津之物”时(“diplomacy became the road less traveled”),战火又施虐欧陆两年,数百万人蒙受其难。

为了避免重蹈1916年的悲剧(即错失的和平),防止由于失控的人工智能操控的第三次世界大战,基辛格提议沿2022年2月24日战端爆发时的边界线停火,俄罗斯在此之前获得的领土将由后期谈判解决。最终,一个新的战略机制将在欧洲建立,其中乌克兰“应该与北约组织联系在一起”,而俄罗斯“最终将在这样的秩序中找到一个位置”。

基辛格在1月17日达沃斯论坛的演讲中改口称,在当前形势下,乌克兰保持中立化的想法不再有意义,“相信乌克兰加入北约组织将是一个合适的结果”。

基辛格为寻求结束乌克兰战事的努力并非孤掌难鸣。美军参联会主席马克·米利将军(Mark Milley)曾在战事进入冬季时推动其外交解决方案。虽然拜登政府高层并不赞同米利的想法,但据说他们中的一些人(如美国国家安全顾问沙利文)一直在敦促为外交协调留出余地。显然,拜登团队仍未在价值观和利益之间找到平衡支点。

基辅方面拒绝了基辛格的停火建议。其实泽连斯基在10月初签署的一项法令已经排除了与普京谈判的可能,而他12月底在华盛顿也拒绝了拜登提出的“正义和平”框架。泽连斯基选择了他自己的和平计划,即俄罗斯只有在首先接受战争罪行审判之后才能被邀请参加和谈。

莫斯科看上去对基辛格的方案更感兴趣。克里姆林宫发言人佩斯科夫说,普京一有空就会仔细研究基辛格的文章。无论如何,普京已经下令在乌克兰东正教圣诞节(2023年1月7日)期间实行36小时停火。俄罗斯地缘战略学家德米特里·特列宁则认为,俄罗斯暂停冲突的意愿或许是真实的,因为看似有限的“特别军事行动”,对俄罗斯的影响却堪比一战,远超19世纪中叶的克里米亚战争和20世纪初日俄战争对俄罗斯的影响。“而俄罗斯的未来的福祉也绕不开乌克兰,尽管这样做的代价会非常高昂”。

中国密切关注各种停火倡议,并在各种外交场合坚持自己的和平姿态。与此同时,乌克兰也没有被忽视。9月22日,王毅外长在纽约联大会见乌克兰外长德米特罗·库莱巴时继续强调中国的和平立场,说中方“绝不袖手旁观,绝不火上浇油,绝不利用局势谋取私利。”据报道,库莱巴表示乌方重视中国的国际地位和重要影响,并期待中方在缓解当前危机方面发挥重要作用。库莱巴对王毅的和谈呼吁回应称:“乌克兰准备进行符合其国家利益的对话和谈判”,他还重申乌克兰承诺奉行一个中国政策,并期望加强与中国在各个领域的交流与合作。

10月12日,中国常驻联合国大使耿爽在讨论乌克兰问题的第11次紧急特别会议上,提出了解决俄乌冲突的4点主张(坚持对话接触,加大人道救援,防止冲突外溢,防止世界走向分裂),重申中国对解决乌克兰问题的一贯主张,即各国主权、领土完整都应该得到尊重,联合国宪章宗旨和原则都应该得到遵守,各方合理安全关切都应该得到重视,一切有利于和平解决危机的努力都应该得到支持。11月15日,王毅外长在二十国集团巴厘岛峰会会见俄外长拉夫罗夫时,“注意到俄方近日重申核战争打不得、不能打的既定立场,这是俄方理性和负责任的态度。我们也乐见俄方释放对话信号,并同意恢复执行黑海粮食运输协议”。

对中国高层来说,和平解决乌克兰危机更具紧迫性。中国学者黄仁伟认为,中美关系在台湾问题上似陷入某种“俄乌陷阱”(Ukraine-Russian trap)之中。在这一21世纪的“囚徒困境”中(“prisoner’s dilemma”),北京担心美国插手会使台湾问题迅速“乌克兰化”,而这不可避免地会打断中国的复兴进程。与此同时,华盛顿则认为中国大陆可能对台采取俄罗斯式的行动。这种“相继走低”的恶性循环(“you-go-low-and-I-go-lower race”), 会加剧两个大国之间的对抗并造成严重后果。因此,北京坚持和平解决乌克兰危机的政策,也愈发具有地缘政治的意义。

*

随着乌克兰冲突的迁延,基辛格的1916之喻在核问题上显得尤为重要。回看2022年初,五个核大国就防止核战发表联合声明。然而就在2022年,有关使用核武的论说却不绝于耳,而这在冷战高峰时期都不曾有过。俄军夺取扎波罗热核电站后该电站屡遭炮击,这也使核阴影挥之不去。

基辛格认为,正是因为这种迫在眉睫的核风险,外交途径才更为重要。尽管这一前景并不乐观,但另一种选择的结果可能更糟。基辛格警告说,如果战事升级扩大,如果现存的人工智能武器“能够确定、评估和瞄准其感知到的威胁,进而发动战争”,人类文明可能无法“在信息、认知和破坏能力相互龃龉的大漩涡中”得以保存。

与一战或二战不同的是,第三次世界大战不会留下任何赢家。

【原文索引】This article is extracted from Comparative Connections: A Triannual E-Journal of Bilateral Relations in the Indo-Pacific, Vol. 24, No. 3, September 2023. Preferred citation: Yu Bin, “China-Russia Relations: Ending the War? Or the World?” Comparative Connections, Vol. 24, No. 3, pp 155-166.

(本文注释从略)

责任编辑:朱敏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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