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亮:九零后,知道六个字母拯救地球的故事么

来源:观察者网

2014-08-18 08:26

余亮

余亮作者

资深情怀党,复旦大学中国研究院院长助理

前两年网上热传一部80后90后集体创作的漫画、文字作品叫《1999战记》,主旨很严肃:00后的小弟弟小妹妹你们真的以为80后90后没你们强吗?你们本来不会出生的,是我们80后90后在1999年拯救了这个世界你们才得以出生。甭查,网上可没有。那天晚上我们大战外星人抵抗陨石的时候顺便抹去了所有人的记忆。我们曾是保卫地球的英雄,但都选择深藏功与名!但今天当你们已经成熟,是时候告诉你们真相了。

这样脑洞大开的故事,竟然引得好多网友参与创作,并一洒感动泪水。说到底,心底都有不灭的激情。

好吧,90后们,知道1980年代的文学青年们也曾企图拯救世界吗?不是虚构,是真的。当中国历经1970年代的冰点之后迎来新的改革,他们说:“我来到这个世界上,只带着纸、绳索和身影,为了在审判之前,宣读那些被判决的声音。告诉你吧,世界我不相信!纵使你脚下有一千名挑战者,那就把我算作第一千零一名。”他们驾着黑骏马拥抱北方的河,踌躇南方的岸。他们喊:“人啊人”,他们说:“血总是热的!”他们问:“骑手为什么歌唱母亲?”他们吟唱:“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要用它寻找光明。”他们一路冲到现代主义、魔幻现实主义里寻找新的世界,蓦然回首苍山远,还抓起“人文精神”抵抗消费社会,却赶不上“中国崛起”的航母,世界已经改变,即便最后他们中的一个人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带来的也只有怅然若失。

不过有人还在努力。

最近有一部反民国范的学者小说面世了。而且学者希望,90后会去阅读。

说“反民国范”有点low,作者的抱负可不是和民国范纠缠。作者刘禾,学富五车的哥伦比亚大学教授,一向关注大变革时代知识分子思想遗产,自己著述颇丰,还引荐弗兰克《白银资本》一书,影响深远,却突然放下论文笔法,用三年时间写了一部“侦探小说”。小说叫《六个字母的解法》,从纳博科夫笔下一位剑桥的神秘左翼同学“奈斯比特(Nesbit)”说起,一路追踪,把1919年前后的剑桥牛津兜了个遍,一定要找出这个奈斯比特是谁。

Nesbit,一共六个字母。找没找到奈斯比特我不能剧透,但是这一路遇到很多人很多事,从李约瑟到奥威尔,也包括“轻轻的我走了啊”的徐志摩。于是一副新的思想界图景出现在我们面前。具体不用我多说,有媒体已经惊叹,原来当时的知识界这么复杂这么给力,怎么徐志摩看到的就那么少?纳博科夫经历的就丰富多了。当时牛津剑桥最优秀的知识分子都无比关注革命、资本、战争等时代问题,思想争论简直爆棚。李约瑟等科学家都是这些思想活动的积极参与者。在上海书展的座谈会上,就有理工科老奶奶因为书中写了不少科学家的人文故事而前来旁听。当年徐志摩同学则完全处在思想硝烟之外,一句话,没进入牛桥人文精英的“朋友圈”。

小说亦真亦幻,事关历史材料则细细考据,黑材料灰八卦一大堆。但我要说的不是小说本身(有兴趣读者可以参考这篇书评),而是作品研讨会上的“李陀之问”。

周六在华师大逸夫楼举行的研讨会显得很“纯粹”,像是剑桥牛津朋友圈的上海版——文学圈依然关心中国政治与当代文学遗产的学者们聚在一起,甚至多年前诗歌界明亮的眼睛也出现在现场。李陀老先生,1980年代文学思想的弄潮儿也在其中。

学者们的解读就是深刻,很多问题很多史料都是我闻所未闻,比如东西方问题,革命主体问题,中情局活动资料。

但是讨论着,讨论着,大家忧桑了。

大家想,为什么要写这个,读者是谁,读者会看么?

有人说,看这个书,你得有些知识准备,对李约瑟、纳博科夫这类都有了解。哪怕你曾经是徐志摩林徽因的粉丝也是好的,至少你吸过毒才需要换种药。华师大的奈斯比尖老师说:80后学生好歹看书,90后的学生不看书。这倒也好,可以从头来过,白纸起家。但是呢,这就要求你要给他一个确定的故事,不能太含蓄。刘禾的小说有些暧昧多义,进入门槛有点高,对知识分子不成问题,普通读者怎么办?

《六个字母的解法》 Nesbit( 奈斯比特)是谁 

曾因为被学生赞为有刘瑜风骨而郁闷的上师大奈斯比月老师倒不这么看,觉得终于有一本书可以推荐给学生了。她说,虽然一直不希望学生追捧韩寒郭敬明那些工业化制品,但还能推荐什么呢?推荐的学术书学生看不懂。但现在可以说,有一本书值得你去看看,通俗易懂,里面有你们熟悉的人物,还能有思想启迪。

我对此表示赞同,学者既然抛弃论文笔法,尝试用好看的亲民写法去写一部小说,学者就不应该又用论文笔法来写诸如《论刘禾重述20世纪知识分子的思想史意义》之类论文。而是应该用类似的好看笔法去回应,朋友圈带动朋友圈,好文章带动好文章。

白发苍苍霸气不减的李陀老先生说话了,认为大家不该都关心思想,要关心“文学”,要重新发明文学!年轻人不要那么客气,要敢于造反!在座的沉默了,今日文学界还能有造反的人么?还能有重新发明文学的才么?

文学往何处去?如何重新发明文学?李陀强调《六个字母的解法》最重视的文学属性,一是节奏,二是暧昧。“我们能否跟上90后的节奏?”陀爷以70多岁高龄去看日本动漫,觉得日本动漫故事的好处就是节奏与暧昧。当复旦大学奈斯比伟教授认为小说已经表明奈斯比特是谁,为何最后不明说?陀爷反对,说那样就不暧昧了。节奏节奏,暧昧暧昧,陀爷念叨了好几次。但毛尖还是觉得不够暧昧。

是的,要进入新人类的生命节奏。但我思绪乱飞,你们90后A站B站里漫天飞舞应接不暇的弹幕节奏,人家老同志能把握么?脑洞能开的像80、90、00后一样大么?网络时代,一个作品的节奏已然不在一部作品之内。但无论如何,新启蒙一代人坚守理想精神可嘉对不对?

刘禾说,小说砍掉了大段文字,有两三万吧,涉及更多世纪朋友圈的八卦黑材料。为啥砍掉?说是为了节奏。这些文字放进去,问题是深刻了,但节奏却打乱了。天哪,大家喊,强烈要求另行出版不删节版本。不仅在座的80以上师生,90后就要看八卦材料对不对?

节奏是什么?看人家80、90工业党写的网络穿越小说《临高启明》,已经长达百万字了,没节奏就是他们的节奏,翻倒哪页是哪页,管他东南西北中。

但对于网络小说的节奏,我也心有不甘,毕竟心底有伟大文学的身影在。

刘禾这样的小说90后读者会看么?是不是只有装过民国范的才能看进去?从来没当过民国范也不关心民国范的人呢,从来没迷过纳博科夫小说的人呢?

 

 

 

小说写给谁看,作者编者都有自己的看法。刘禾说,想把聪明人聚起来。人总要成长,当他们不满于诸如民国范叙事的时候,当他们感觉上当的时候,应该有人能给他们新的养料。陀爷看来有点纠结,既想更多的读者——“小说没人看怨谁啊?自己没努力啊。”但面对学生不看书的现状尤其是中文系的堕落,只能说先把少数人聚起来。

李陀提起另一位8、90年代文化斗士韩少功,韩少功说:那些年我们什么没努力过?写小说办杂志开出版社,样样都做过,尽力了,但文学怎么最终还是变成了这个样子。听起来有点像电影《碧血剑》里的台词:“为什么?我们顶天立地的汉子,为什么结局是这样?!”

为什么这样?世界以我们想不到的方式改变。文学并不属于爱文学的人。《失控》作者凯文·凯利说现代每个行业的颠覆者都出现在行业之外,革命发生于边缘地带。颠覆马车的不是马车康采恩而是蒸汽机,颠覆银行的不是银行托拉斯,倒可能是互联网企业。文学大概也如此,颠覆不仅来自消费主义和反动生活,也许来自有积极意义的地方。文学的概念也许已经变化,在观察者网那些俄罗斯、朝鲜、南非、南苏丹作者游记、评论里,未尝看不到新的康拉德《黑暗之心》萌芽。韩少功批评的只是消费主义的文学,文学的激情也许在别处,潜入民间——网络小说、新科幻。只是,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的人民文学在哪里?问90后,会不会宁可自称屌丝也不愿自称人民?

当人民退场,聪明人也不过是一座孤岛。毛泽东说卑贱者最聪明。这话已经被曲解的不成样子。确切的说,真的聪明只会存在于知识分子与群众的结合里。

事关朋友圈,《六个字母的解法》能在朋友圈传播多久多远?徐志摩轻轻的走,林徽因轻轻的笑,哪怕没有内容,也可以借着老少男女的朦胧情感一直相传。奈斯比特这样的半虚构人物怎么传播?我觉得,那个不买房只租房的纳博科夫以及他和女佣的感情大概是作者设想过会传播的人物故事。

20世纪留下的大家都能接受的具有传播力的人物大多不再有故事,只有逼格,比如胡适。我倒觉得,奥威尔这样一个纠结的人物,应该成为20世纪故事的一个节点。

在《六个字母的解法》里,奥威尔的形象大打折扣,他提供给英国情报局的左翼知识分子黑名单成了刘禾去侦破迷局的线索。近期,《动物庄园》与《1984》缘何因英美情报局秘密推广而走红的材料也先后公布于众。不过刘禾说自己并无心要黑奥威尔,只是借用他那份名单。奥威尔的“文学”实在一般,算是个优秀的纪实文学作者。

奥威尔是个绕不过去的坎。我每次和自认为有思想有政治关怀的年轻人聊天,对方几乎都会说自己读过奥威尔,当然,永远是中情局和洗脑媒体为他们设定好的那两本。奈斯比月老师说:好多学生说起奥威尔来言之凿凿,就象他们熟读过奥威尔的书一样,但你若真和他谈《1984》,就发现他根本没读过,只是从媒体、“意见领袖”那里道听途说而已。这个我可以证明,有次有个男生对我说:“我看过奥威尔的1942。”“1942?”“嗯,1942。”“通关了没?”“嗯,通关了,早通关了。”(观察者网小编为老同志注:1942是个老牌街机电玩游戏)

我对奥威尔心有戚戚,当他在加泰罗尼亚内战前线嗅到空气中大便的味道,这就是知识分子下基层的最好勾画。他在巴黎、伦敦社会底层的流浪经历也非常勇敢细腻。奥威尔这档群众路线当然比不了延安的共产党,但更接近我们这些革命后时代的知识青年。

乔治·奥威尔

刘禾说到与李零对待奥威尔的区别——李零关心奥威尔怎么想,刘禾不关心。我呢,觉得能感受到奥威尔怎么想。

扯远了。90后,90后,昔日启蒙青年从迷惘中回过神来,想问你们,李陀的提问对你们算是个问题么?《六个字母的解法》这样的作品你们会读么?你们还期待严肃文学吗?几代人之间,能否有些互相启迪?90后,即便是吐槽也欢迎。

上海大学的奈斯比安老师说,《六个字母的解法》聚焦知识分子,还缺少对20世纪新状况——群众的书写。另一边,90后、00后也分好多种,一二三线城市一二三线农村,富二代穷二代文二代土二代。到底要把哪些人聚在一起?除了郭敬明张嘉佳那种小时代鸡汤故事之外?还会有别的故事吗?

甘阳强调“中文就是中国文化的命脉”,但中文命脉在乎文学。若文学死去,只剩鸡汤民国范,空留中文又如何?北岛说:“中文是我的行李箱”。刘禾解释,北岛在欧洲流浪时候睡过上千张床,唯一的行李就是一箱中文书籍。一边是中文乡愁,一边是这样一个大概只有吐槽文学才能激起人们文学兴趣的时代,我们还可以喜欢什么样的文学?当多数人在郭敬明张嘉佳的摊前排成长队,抱怨是没有用的。90后,说说你的想法吧。

责任编辑:李楚悦
观察者APP,更好阅读体验

“87%靠中俄设计 ”,特朗普又要整“紧急状态”了

“美国想拉盟友对中国搞联合关税,G7没讨论”

史无前例!特朗普政府对哈佛大学下死手

“美国对中国生气,我们就要跟着?!”

“特朗普想全盘赢中国,唯独这个战场主动认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