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亮:为妇女解放事业,八一八“身份政治”大姨妈

来源:观察者网

2015-03-08 15:36

余亮

余亮作者

资深情怀党,复旦大学中国研究院院长助理

今天是三八妇女节。在朋友圈里推荐钟雪萍老师等人优秀的三八节主题文章之后,也发表一些自己的看法。

其实写这篇文章,一开始我是拒绝的。我对约稿人讲,我拒绝,因为我觉得,没必要,这不是我主业。可是约稿人给我看了一篇署名“女权大姨妈”的回应文章,duang!这文章什么逻辑。所以我要加特技,这是第三篇特技。可是写完之后,duang!被毙稿了,只好还是发在直男网站上。

从春晚小品到北京语言大学招生人士的言论,持续引发女权风暴,也持续引发争论。

女权主义不好批评,因为名字起的太好了。就像“自由主义”,名字里顶个自由,你要批评就好像你反对自由似的。这制高点来的太便宜。不少乖学生女权主义者大概也觉得,谁批评了女权主义哪怕是哈佛范的女权主义那就是在反对女权。

专注工人和妇女问题的某自媒体主编小刘约我再写点。她自己先写了一篇,把我黑成“重度直男癌”,我本想认了。但看到别人的回应实在是大姨妈,就多说几句。

富士康与星巴克

先看小刘的文章(http://www.thepaper.cn/www/resource/jsp/newsDetail_forward_1308473)。虽然有点躁,还是蛮好读的。核心主题一言以蔽之,就是中产或者小资圈里那点女权差别比起阶层差别不算什么。我大致同意,在我看,有些女权范和直男癌就是一个圈子里的欢喜冤家,比如周国平和他的女权批判者们。不过看这篇的有些叙述,还是感到莞尔。

第一, 果然下去实践一趟就能让人清醒点。在学院符号世界里神游的学生,通过学术语言、新闻幻像和社交媒体了解世界,越聪明也就越傻。跑到富士康,感受不一样了。

第二, 更有趣的是这段:

“2014年的某一天,我结束了在深圳龙华富士康厂的调研活动,跳上一辆出租车,离开龙华工业区;当我踏进深圳宝安机场,冲进星巴克,终于捧到一杯多日未曾饮啜的美式咖啡的时候,我终于意识到,在所谓“中国妇女”的概念之下,我与那些普通的中国女工之间,究竟有多少隔膜。我同时体认到今天中国女权主义的斗争,不仅仅限于语词与文化生活的政治正确,更重要的还有支持女工们要求生理假的请求,要求增加工资的斗争。”

这杯咖啡很实诚地体现出小资产阶级的身体感觉那么顽强又那么容易满足,一杯咖啡能安魂。我不禁会心一笑。我虽不需要咖啡,但是需要洗脚。数年前下乡支教,事先和NGO联络,地点约在星巴克,我觉得不适应。在农村,富有爱心的志愿者来送物品,但是晚上住在汽车里,因为怕泥屋里有跳蚤。跳蚤我不怕,怕的是上厕所和没水洗刷。

据说上山下乡知青最受不了的就是农村的厕所。这大概是市民与农民的根本身体感觉差异。

像小刘一样的学人,有了下乡下厂经验,虽然还离不了咖啡(这话涉嫌歧视,身份政治专家搞不好就会呼吁“为捍卫喝咖啡的权利而斗争”,那姿态一定美的销魂),但是去一次能意识到很多东西也不错,这是读书无法提供的。

重要的是改造世界。惭愧,我也没能为底层妇女做多少事。基层实干的经历还是太少。这个时代有问题:读书就能读的意气风发,豆瓣就能豆的逼格顶天,却对基层实践并无多少了解。(占领男厕,发反歧视传单这些在我看能算上不错的活动,却不能算实践,实践是融入政治经济结构的具体承担。就像印度广泛的反强奸示威永远只是外在的活动,改变不了印度的政治经济社会结构)。

蔡翔先生有一篇《底层》深得不忘本知识分子之心。我倒觉得,对象化的“底层”概念应该被“基层”代替,才能把治理和实践思维带入,才不是风景和乡愁。这是另一个话题,这里不表。

身份政治急急如律令

文章毕竟有自我反思,也把哈佛范的女权主义给釜底抽薪了一把。果然有人不愿意了,跑来大谈差异政治(身份政治)。

小刘刚开启了“下基层见世面”的视野,哪怕后续回应能像工业党那样多谈点实践经验也好,但一步都没来得及迈出更远,学院派的大姨妈就及时赶到了,真是每次都不会让人失望。

小刘文章已经在反思语词游戏,这位偏又跑来玩语词,问题是语词逻辑也谈不好。

给大家展示一下:

这段话就是经典的逻辑陷阱——同义反复。“呈现不同群体所处的不同位置”和“理解其他利益群体所处情境”是一个意思,“更好的对话平台”和“有效对话”也是一个意思,换个说法而已。所以这句话的逻辑就是:去呈现不同群体所处的不同位置是为了搭建对话平台,而搭建对话平台的前提是呈现不同群体所处的不同位置。一个意思换了顺序说两遍。当然你可以说人家这是为了强调。

以为这是个人的语法和思维问题?不多说,记住就好,身份政治知识里充满了这样的同义反复游戏却浑然不自觉。

再看一段:

“既然没有同一的妇女?同一的无产阶级从何而来?”齐泽克本来在质疑的“没有同一的妇女”这个观点,作者却当作真理,再推出没有同一的无产阶级,又一个浆糊逻辑。自说自话。一句话逻辑跳了几次也是神了。没逻辑就是逻辑,自我循环就是身份政治的“真理”,也是自我安慰的心理机制。

而对于身份(差异)政治来说,每一次发现“差异”都是一次高潮。玩身份政治的人自己会很爽,但是对别人的价值可不一定。我赞同李小江、宋少鹏、钟雪萍等的观点,那种西方自由主义范的身份政治,对中国的妇女解放并没有什么贡献。

身份政治作为最能吸引青春期人士的思考方法,有其值得肯定的一面。当你面对压抑的时候,身份政治可以告诉你做自己。在全球化的今天,身份确实是个显性事务。毕竟自启蒙和个人主义发展以来,每个人都具有了一个“深度”自我,都产生了所谓自我的边界。但这个深度自我面对现实政经逻辑也必须不断质疑自己,必须要在与群体的交汇中辩证发展,而不该变成一个越分越细、自我孤立的极端事物。身份及其政治只是现代性世界的结果,如果谁把它当原因,当动力,那是本末倒置。

大姨妈文章不长,但非常“精辟”。看下面这段:

这部分只是针对刘博士文中主要讨论的阶级与性别的问题展开讨论,对于其他的分析轴线,例如性取向、种族、族群等等这里不做进一步的探讨,而非忽视了这些。

感谢她没展开讨论,还有很多轴线那!

这类东西也见多了。以上批评的是比较糙但是在网上挺能忽悠小资的观点。再说说比较“高大上”的。最近有篇香港大学身份政治学者的访谈特别流行。那里面就是强调各种性别、族裔的细分。其中的生活经验包括课堂泡妞、美剧(文中都能找到),方法论是醉心于“身份的增殖”甚至“反身份”。如这段所述: 

酷儿理论并不是特定的理论。它应该是对身份的批判,是个 “反身份(anti-identity)”,是一种情怀,也是理论工具。它并不是拿来划定某帮人是酷儿。相反的,它是一种永恒的自我批判。不论我们在何处,认同什么样的身份,都要保持永恒的自我批判。正如福柯所说的,现代性是一种态度。我们永远无法完成某种身份,无法抵达某种解放,但我们不能放弃这种努力。所以,在这种视角之下,没人可以舒舒服服地坐着,称自己是 “Queer”。不管你有什么身份,你都要在身份之内自我反省。招致批评的 “中产阶级白人” 酷儿,也许是他们停留在某个思考阶段,放弃了自我批判。

记得以前网上有句流行的话:“小资是个方向,也许我们永远达不到,但是一直在努力。”听起来是不是差不多?自我批判是对的,但是我担心这种中产书生腔的观念和抽离大地的行为,结果就是越分越细碎,以为终有一天会凝聚,其实再也撮合不起来,生命就在对坛坛罐罐的细分乐趣里耗尽。

今天的所谓差异政治就是,我是这个,你是那个,为彼此之间每一个小小差异的发现而欣喜。所谓的包容就是你别管我我别管你的消极自由与多元文化,还要做出相敬如宾的样子。没有融合,没有承担,以为细碎的保守就是自由。没有男人,没有女人,没有农民、没有工人、没有知识分子、没有政府,但是他们需要学会一起相处。总之就是作。

以中产阶级温文尔雅教授为代表的TA们,在这种游戏里乐此不必,甚至还有办法装出并非西化的面孔。比如这位香港学者也批评西方身份政治不能拿来套用到中国。为什么呢?因为我们的各种性别、族裔区分和他们不一样啊,会更丰富啊。

当然不一样了,红烧牛肉和红烧鸡肉味道怎能一样,但方法都是红烧。明显延用相同的身份政治方法逻辑,只是结果会更碎,最后就是56个性别,56朵花,56个不明身份是一家。别笑,脸书已经推出56个性别的用户注册系统了。

有趣的是当别人批评“酷儿群体近年来为中产阶级白人为主导。”身份政治学者的回答竟然是“招致批评的‘中产阶级白人’酷儿,也许是他们停留在某个思考阶段,放弃了自我批判。”答非所问。问题直指酷儿终究是个中产白人万物,类似于说特斯拉之类“环保”产品终究是富豪逼格,估计身份政治学者不是听不懂就是只能装作听不懂。

不及物女权主义

抽离劳动实践的身份政治思路同样会伤害他们的实践能力。台湾的性别研究教授跑去田野调查钢管舞,蛮有群众路线风骨的。得出的结果却是支持“妓权”。她觉得钢管舞女能操控自己的身体呢,有自由,有反抗,多赞啊……

我曾在乡村与传闻中的同性恋老师共事甚好,依靠的并不是什么身份政治觉悟。听学者拿身份政治那一套来谈同性恋,感觉不着调。要是台湾教授这类跑下去支教,估计就是灾难,搞不好就大张旗鼓唆使教师张扬自己的同性恋“权利”,确定自己的“身份”,最后搞到一团糟还会埋怨乡村缺乏启蒙。

“女性与男性可以在阶级问题上合作,女工与女同志可以在性别问题上合作呀。”自己能被自己的逻辑绊住。按照作者逻辑,既然没有同一的女人,怎么有同一的女工,怎么和女同志在性别问题上合作?合作过么?就在那开脑洞而已。

呼吁同工同酬是对的,但偷换成同行同工资就怪了。没有歧视的企业里,任何岗位上也都根据个人能力和绩效而有工资差异,男性之间都不平等。如果你工作能力差,不会因为你的“身份”就能享受同等报酬。相比而言,1990年代以来,中国妇女劳动参与率的下降才是重要的女权问题。但好莱坞女权范又主张三年产假,只会加速情况恶化。当年的共产党人会去教底层妇女识字,申纪兰这样的女性会用劳动成绩来争取同工同酬。妇女解放可不是“呼吁”出来的。


1954年的申纪兰

说某些女权范不及物,这不是歧视,宅男们也一样。身份政治影响所及不分男女。所以我比较悲观。世界是你们的,香港那个黄之峰都这么说了。

以上不是什么“严肃”讨论。花这么多时间来写文章怎么会是陪“女权范”讨论?比起那么多姨妈式讨论,还是“冒犯”更宝贵。

真的女权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奚落。天真的女权好青年们有一个常见的感慨模式:“好可悲,那么多人在铁屋中昏睡不醒,好失望,那么多我原本欣赏的人原来都是直男癌。”你不必可悲,昏睡的也许是你自己。你不必失望,失望表示你隐隐有求于他们。想想古典时期的人,他们根本不会抱怨敌人的存在。敌人就在那里。要正视你自己如同正视你的敌人。

今天是三八妇女节。希望这个名称一直保留下去,别变成三八女生节、女权节之类。在消费主义全球化的今天,所谓“身份政治”运动正在学院跑步机上拼命奔跑,却误以为真的引领人类前进了。

身份政治与太阳花、雨伞革命之类运动融合也是不争的事实。如何应对,也考验政府和社会。我之前文章说过,如今公知式微,能量向更具体的领域转移,比如劳工、民族、女权领域。今日网传南方有女权活动人士受到国家机器干预。网传的事情虽然没法全信,但各方面也不能装作不知道。我不认为发发反性骚扰传单这种事就要被维稳。希望此事有妥善处理结果,也希望有更明白的信息。

责任编辑:藏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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