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亮:《失控》到底是本什么书?

来源:观察者网

2015-06-08 16:34

余亮

余亮作者

资深情怀党,复旦大学中国研究院院长助理

中国政府一直称得上是学习型政府,官员都喜欢向下属荐书。最近有官员向省委干部推荐有关互联网思维的书籍,《失控》首当其冲。

《失控》作者凯文·凯利(昵称KK)曾是美国《连线》杂志主编,在1990年代就预言了分布式计算、大数据分析、敏捷开发等互联网新事物,如今在很多互联网英雄的思维里都能看到他的影子。2012年马化腾更是把他请到腾讯做演讲

凯文·凯利与马化腾

个人感觉,此书看前面三分之一觉得豁然开朗,看中间三分之一觉得有待琢磨,看后面三分之一就觉得重复罗嗦收不住尾,但依然亮点闪耀。我国著名互联网研究者方兴东老师不太看得上《失控》,认为不具独创性,重复啰嗦还不如尼葛洛庞帝的《数字化生存》明白。而我觉得,《失控》文采斐然,且讨论的问题比《数字化生存》前进了一个层级。KK并没有自封原创,书中大量引用、推介并综合别人的研究成果,可谓面向非专业人士的集大成之作。所以建议阅读者不要怕厚,实在没时间,那就读前面三分之一吧。

在政治上,有批判者认为此书是宣扬无政府自由主义和投票民主。但凯文·凯利并非从价值观角度传道,而是对大众民主时代尤其是信息大众时代的既成事实做出回应。开篇即以蜂群看似杂乱却总是能“涌现”出集体前进目标为例,来说明信息时代的世界运作模式。有媒体报道称,“‘蜂群远比一头狮子更厉害’的观点就是出自《失控》一书,意在强调合理分工、加强合作会达成效率的最大化。”这个鸡汤式说法完全没有抓住《失控》的精髓。分工合作提高效率之类言辞几百年前就已经被重商主义者提出,不需要KK来多说。KK的观念远比之丰富。他从生物谈到技术又返回生物(人类)进化,完成了一场时空跨度极大的否定之否定。

《失控》的封面即是蜂群

挂一漏万,精髓大致有这样一些方面:

首先是并行思维代替线性思维。KK以冯诺依曼电脑原理来说明——先设计好计算流程(公式),比如要计算1+2+3+4,流程是先计算1+2,得出结果后,存在储存器里供第二步+3使用。得出的结果再存入存储器,供第三步+4使用。当时计算机的能力只能满足这样的线性流程。如今计算机性能、数量得到天文数字般的增长,可以超越线性方法,发展并行计算,极大提高了数据的生产和发掘能力;更重要的是,能得到线性计算无法得到的结果。

第二,崭新的计算能力并不是说要依靠设计一台银河式超级计算机才能完成,虽然银河计算机的开发绝对必要。无数台普通电脑的联合工作,就能得到超出高级计算机的结果。这不只是计算机原理,也是大自然进化的原理。KK举了蜈蚣的例子,蜈蚣那么多脚却能够协同走路,但科学家就是没法搞清楚“程序”。蜈蚣脑子里绝对没有公式,因为它几乎就没脑子,恰恰是所有腿神经的低级反应的汇总和反馈完成了最终的有序行动。我说的比较简单,看书中详细解释吧。

另举个例子,美国NASA曾想设计一台天价的高级火星机器人,以完成复杂的探索工作,但这个东西不但难设计,也太过巨大。KK建议用同样的资金制造上万个低端小机器人,送到火星上试错。很多机器人遇到障碍会失败,但总有些能获得数据。人类再根据数据做进一步优化,决定下一步设计。

再举个计算的例子:计算复杂地形中从谷底到山顶的最短路线,以往依赖人脑的数学方法会花很多精力来设计算法,但是有了并行的海量电脑,只要每个cpu运行很简单的算法,各自模拟成一个向山顶进发的机器人,漫山遍野一起去尝试就行。很多机器人会失败,但也有很多会接近目标。人类要做的是发现那些接近目标的程序,在这个基础上优化算法。

也就是说,“失控”的意思并不是一些网民担心的放任不管,而是面对一个失控的时代,需要更加高度的控制智慧。这个控制不再是命令式系统,而是尊重基层尝试,在此之上增加层级,有机地完成管理。同时也意指人类让渡一部分管理机制给机器,人机联合完成任务。注意,这里的层级可不是官僚体制里的森严等级,而是具有灵活性的反馈处理机制。

还不懂?好,我来总结下原理。基本原理是:在涉及海量数据的计算领域,工程学的重要性已经被分布式计算代替。何谓工程学?人类为了解决一个目标,精确设计公式和流程,环环相扣,看似博大精妙,但只能处理小范围的信息,面对海量数据则捉襟见肘——追求完美的工程学却发现自己总会出错。这方面程序员最有体会,你永远无法避免bug,那真的超出人脑能力。而敏捷式开发、云计算服务器架构的思路干脆是直面错误,用快捷反馈、大规模分布式计算把错误影响包容下来,获得整体的稳定,同时又极大促进创新的出现。美国的“棱镜”就是要处理人类根本无法面对的天文级信息数据,从中分析出有价值的讯息。

放在人类社会,比如在企业管理领域就有很多可以学习的。数据化、扁平化管理,多小组平行竞争、互相借鉴,这样的效率和创新胜过自上而下中央条令式的官僚企业。马化腾在阐述为什么腾讯有了巨无霸的QQ之后还要尝试开发近似产品微信,也用到了这个理论。同时我不能不联想到中国的“摸着石头过河”式改革。各地方多元尝试改革路径,不搞一刀切的休克式疗法,不搞极端的公有化或者私有化抽风行动,而是放手尝试各种因地制宜的办法。及时反馈,及时修正,同时给予空间,在全国一盘棋视野下促进富有深意的改革办法“涌现”。

但是这非常考验上一个层级的人的判断能力,要懂得收集储藏分析数据、经验,不能粗枝大叶高高在上或者迷信某一学派,既要果断细心又要留有余地。《失控》绝不意味着权威的责任和能力不重要,权威也需要升级以适应“新常态”。

试错的思路会引起改革痛楚的联想。KK的著作主要是针对虚拟科技领域。在社会领域,不可以搞“炮灰”式改革。国家社会要做好社会保障。但如果不搞多元改革,无论是像齐奥塞斯库那样坚持一元化的彻底公有制,还是哈耶克撒切尔那样一元的彻底私有化,都是灾难。《失控》的方法运用于科技和新经济领域很奏效。中国人在新经济领域的各种进步有目共睹。这里面也会有破坏性后果,但就像1840年的中国,躲着西方并没有什么用。

第三,共同进化观念。KK认为新经济时代,单纯的竞争或合作观念都已经过时,取而代之的便是共同进化。整个自然界系统中弥漫着共同进化的原则。细菌和细胞就不是敌人或者单纯的合作者,细菌的共同进化可能产生了细胞,人体便是细胞与细菌共同组成的。

共同进化的例子还有很多,比如图中的大彗星兰与天蛾,只有天蛾能采集此花花粉

在这里,KK从电脑技术再次转回生物体。个体相当于一台电脑,运作着受环境影响的基因代码“程序”。电脑模拟是无实体的,生命程序的运作才是有实体依托的,遗传与变异的奥秘要在实体与代码的交互中解释。而人类的科技可以提升这个运作,使得拉马克进化成为可能。KK的唯物性在这里得到精彩的体现。

在技术领域,病毒与反病毒程序的共同进化非常典型。放在公共舆论领域,五毛和美分的相爱相杀看来也是个好例子。现在老公知都开始推介2.0版新学术公知了,他们都在提高姿势。

最后,即便仅仅从哲学层面来讲,我以为KK在无意识中做到的唯物主义和实践理性都超过了很多自称的马克思主义者,而这些本应该是马列的题中应有之义。KK谈人脑的计算方式既超越唯心主义,也超越一般抽象的唯物主义。他反对启蒙主义所认为的人脑里有一个核心的高级智慧。打开人脑会发现除了无数皮层细胞之外什么也没有,每个人每时每刻都能感受到自我的身体和神经产生无数杂乱无章方向不一的感觉、情绪、认知,并不是机械唯物主义里的条理清晰。但就是这些低级脑细胞的分布式计算和层级优化机制,让人“涌现”出高级智慧。这是多么唯物主义的启迪。

KK举了个例子:让人蒙上眼睛、耳朵躺着,过24小时就会出现神经混乱。这证明,健康的意识不是大脑独有,每个细胞都在感知和反馈,失去这些看似底层的细胞与外界的交互反馈,大脑也就完蛋了。这正是实践理性或者入世精神的一个神经学注脚。放大一点说,只读书批判不做事的知识分子,其明白程度可能远不如那些能人干部、企业家和工农群众。

批评《失控》就是新自由主义圣经也失之片面。KK既借鉴了西方右翼的哈耶克思想,也引用了西方左派诸如鲍德里亚的思想。他同样借用博尔赫斯关于图书馆迷宫的小说来阐发其洞见。无数默默耕耘的研究者因为他的引介而被人所知。整个阅读仿佛一次风景奇崛变幻的旅行。KK与互联网实践者紧密联系,从而让左、右坐而论道者的理论都得到实践的升华。坐而论道是没有机会进化的。

也有学者批评《失控》是技术乌托邦思维,忽视了人的主体性。我觉得此书关于人机联合等问题的论述,极大启迪了主体性问题的思考。例如,空中客车的人类驾驶员要通过自动驾驶系统来操控飞机。这是驾驶员和自动驾驶系统的对抗式合作,二者几乎时刻在争夺驾驶权。回溯工业革命历史,KK以蒸汽机为例,非常精彩地阐释了蒸汽机这样一个自我循环、自我应答、自我对抗的系统如何内涵了现代工业乃至社会的逻辑奥秘。他超越对机器的论述,谈到喋喋不休的自问自答正是人类主体机制的奥妙所在,我们要做的是让这个循环得以螺旋上升。在这里,我感觉忽然遇到了从黑格尔到拉康-齐泽克的系列思辨。

不同人面对《失控》会有不同反应,这也正常。我个人更关注那些实践者的阅读反应。马云关于淘宝生态圈的论述看似也受到这种思维的影响。此书在细节上能给人非常多的启示。

如今任何有价值的行动都离不开组织,“组织与科学”甚至是中国现代化的两大主题。在任何组织中,专制的方式必将导致臃肿迟钝,但是过于放任则会导致涣散瓦解。权威与失控如何相生相成,如何在循环往来互相应答中提升,这是极富启迪的思考与实践任务。既然大国崛起已经是今天的主题,那么思考大规模组织的运作管理和创新,就必须借鉴面向超大信息组织的互联网思维。同样是1990年代出品,为什么《数字化生存》当时就在中国红了,《失控》要到现在才红,原因可能也正在这里。

领导干部推荐实用性书目,说明他想做事,这是好事。在网络上遇到批评,这也正常,本是“失控”应有之义,应该争取良性互动。我个人希望黑龙江省的领导干部真能认真学习这些书籍。

清华大学传播学者王维佳去年曾写过一篇翔实的论文,从历史和现实的角度梳理“互联网巫术”的产生和影响,批判新自由主义与“赛博迷思”的勾连关系。文章指出倡导互联网共享(产)主义的技术天才斯沃兹被美国政府迫害致死,而凯文·凯利们则大行其道;剖析了发轫于反对强权国家、集权等级制度和技术官僚的互联网新公社运动,如何被新自由主义政治观念俘获,实际成为美国国家霸权与资本霸权的工具。这样的提醒发人深省。但是问题依然摆在我们面前,我们如何利用互联网思维的启迪?是因为批判过了,就放手让美国去那样做,我们仅仅动动嘴或者幻想“点共产主义就一(ma)定(shang)要实现”?比起认识世界,重要的是改造世界。

在谈论凯文·凯利时,还有多少人记得斯沃兹?

马克思在《哲学的贫困》里曾经非常精彩地批评了那种幻想得到“单纯的好”或者徒劳抵抗“单纯的坏”的思维,这在今天依然发人深省。新经济浩浩汤汤,而新经济时代的马克思还远没有进化出来。

(本文匆匆草就,引述材料多凭记忆,难免有错,权作抛砖引玉,欢迎批评更正。此外,我请别的朋友写了一点关于《零边际成本社会》的介绍供大家参考。请点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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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陈轩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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