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月底，电影《王牌特工：特工学院》（ Kingsman: The Secret Service）在大陆热映，英伦风范的哈里大叔被誉为史上最优雅的间谍。有豆瓣网友在影评中说，这就是一部很有趣的动作喜剧，没什么可说的。不过，历史爱好者“在野武将”有不同的看法。】

这部电影背后的价值世界很有趣。我先说正义势力，然后说邪恶势力，最后是结论。少量剧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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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里大叔是个很有趣的人。

平时，他喜欢对大家说：出身不重要，努力才重要。

轮到他自己选人的时候，他的思路是这样的：超好特工的儿子就是超好特工的料。

这不矛盾么？！

好吧，导演的思路就是这样的：

平时，他让重要角色一遍遍说，“出身不重要，努力才重要。”

他自己拍出来的片子，街头混混的儿子最后还是街头混混——在同一条街上混；超好特工的儿子就是超好特工——在同一个组织干。

努力改变命运？有时我觉得我想多了……真相是这样的：

再来看看男主角——这男的我总觉得是《星际迷航》（2009）的男主穿越过来的，要不就是他替补，人设真的差不多。这剧男主也很有趣的：

要他爆头自己的狗，他不干，下不了手，好难过的；看到别人爆头了自己的狗，他觉得人家是变态——这时他的内心：“你们都是没人性的家伙！”孟子的内心：“多好的孩子，恻隐之心仁之端啊！”

后来，成百上千的人被爆头了，他跟没事人一样——这时他的内心：“抱着小酒我去约炮啦！”孟子的内心：“你的仁之端都送去喂狗了……”

我想，这剧的暴力美学就在这里：屠杀平民是血腥的、残忍的，屠杀贵族名流是审美的、绚丽的。

也许大家会说：“这些贵族名流是坏人，他们自己做了错误的选择，所以他们活该——有些贵族就是好人，比如好看的公主什么的。”即使如此，战俘还有人权呢。弄死这么多人真的是一件无所谓的事情么？你看人家大坏boss是怎么对公主的：即使她不合作，还五星级标间关着——瞬间可以改成炮房的那种——看看反派人物的道德水平！好吧，这是下一小节的内容了……

说到这里，大致可以看出本剧宣扬的价值：

（1）“大多数世袭贵族、工商名流是坏人，该死真该死！”

（2）“我们都可以成为贵族名流——只要我们努力！”

（3）“我们也要像贵族、名流一样喝精致的小酒，穿精致的衣服，开精致的车，和公主女王约精致的炮……”

说到底就是献媚小市民仇视贵族又渴望过上贵族生活的心态——当然还有别的想法，冰火有真相：

（我从人人影视下的……我错了……）

我没说这电影不好。

中下层市民的心态不在看电影的时候得到满足，他们就会唱着《马赛曲》去街上寻求满足了——《马赛曲》也很暴力的，很多贵族修士其实很可怜的，真的。大体而言，为了某种程度的团结与稳定，就要有某种狂欢，让大家觉得自己做了一回老大，毁灭了一次旧的世界，最后上一回公主女王的床——无论是真实的还是虚拟的，当然最好是虚拟的。

这种现象很常见。

人类学家讲，以前非洲有个王国，每年有一个节日大家可以去欺负国王，发泄不满（Gluckman, 1963）；电视里还说，丐帮有个习惯是大家要对帮主吐口水，发泄不满。我们现代社会就拍点电影，把贵族名流杀一遍，发泄不满，余下一个公主……嗯。所有这些现象在结构功能论（structural functionalism）看来都是一样的：都是为了增进社会团结，稀释不稳定的因素——发达资本主义社会和原始部落其实没什么差别。

这个道理很重要的。这就没图可以看了，不如看点书：

（这是芝加哥大学培养社会科学硕士的一门核心课。提纲在这里下载：http://mapss.uchicago.edu/docs/MAPSS_Perspectives_2013_(syllabus).pdf。非洲国王的故事出自Gluckman的这篇——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上这课很欢乐的，助教会兜个底：结构功能论啊，就是凡事都往社会团结（solidarity）上扯就成了呗。）

这是我们对本剧比较表层的认识。

2

现在我们来说本剧的大boss，他的思想世界。他的思路概括下来就是三句话：

（1）要么所有人死，要么大多数人死、少数人活。

（2）应该让大多数人死、少数人活

（3）应该让更好的一部分人活下来。

大家应该看出来了，这是一个论证。于是问题来了：如果（1）是真的，能推出（2）么？（2）又能推出（3）么？

简单说，大致、大体上、庶几是可以的——这背后的哲学讨论比较复杂。用一个简单的角度思考，如果接受（1），有什么理由反对（2）呢？也许有人说，“我就要搞绝对平均，大多数人活不下去，那都别活了。”——这观点没什么意义。再往前走一点：如果我们接受了（1）和（2），有什么理由反对（3）呢？也许有人会说，“干嘛要选更好的？抽签就可以了！”这观点有道理，但也会引出很多问题。比如我们抽签，抽中了不少孕妇，我们会觉得是好的。等到我们开始在新世界迎接新生命的时候，突然发现——妇产科医生都死了……这时我们就会想，完全交给概率也许也不好。

总之，大体上，如果（1）成立，我们多半会认同（2）、（3）。

更重要的问题是：怎样的一小部分人是“更好”的？——很多聪明的读者就会问了。我们来看看大boss是怎样理解的——哪些人是他要保存下来的。工商精英、政治领袖、社会名流等等就不必说了。非常有能力的人，大boss也是给他们机会的——比如男主，所以我们要确认的是，大boss不是一个只看出身的人。

很多人注意到了一个系列，大boss的名单上有一个人物，Her Majesty the Queen——英女王。这个信息要如何解读呢？要和瑞典首相放在一起，他们都有一个特点——

年纪大了。

对的。他们庶几不适合生育了。诺亚会带着不能生育的动物上方舟么？不会。但是刘备会带上年纪大了不能服役的老百姓么？会的！所以，皇叔是有情义的，大boss也是——某种意义上。而且，他还有更多闪光的地方：在他的宴会厅里，我们看到了白人、有色人，他不是一个种族主义者；我们看到了穆斯林的头巾，所以，他不是一个宗教狂热分子，他懂得宽容；我们看到了男人和女人，比例差不多，所以，他也许还是一个平权主义者——如果他是一个男权主义者，他可以带一大堆大波美女，不带帅哥……那么……新的世界就会……

我打住。现在我们小结一下：假如（1）成立，那么（3）庶几是成立的——大boss有理由认为只有更好的一小撮人可以活下来。他对“更好”的理解是非常包容的，他考虑了出身、也考虑能力；他排除了宗教、种族等等的偏见；他还照顾了年纪大的人。这样说来，大boss有什么坏呢？他做了对的事情呀——为什么大boss还是个坏人呢？因为——

（1）不成立。

大boss没学好环境科学，他搞错了。这个故事可以理解为一堂环保课引发的血案，最可惜的地方是大boss还在拼命绑架环境科学家，努力学习。但是，从另一个角度说，大boss的悲剧也可以理解为他来错了地方——这是特工片，不是灾难片。如果他出现在这里，那情况就不同了：

电影2012剧照

要点是：大boss的事实判断出了严重问题，价值判断没有。于是就有了一个新的问题：

一部剧里有一个大反派，他的价值观没有很大问题——只是他科学学得不好。那么，这剧到底要说什么？难道是要让我们认真学习自然科学知识么？

3

当然不是。这说明这剧不是好人在打坏人。

之前@赵蕾同学——真是同学——说得可好了，某种意义上就是英国人在打美国人。很多内容都可以从这个角度联系，有兴趣的同学请她来回答。

我可以从一个角度再拓展一下：这也是两个精英主义小团体在对打。

哈里大叔觉得普通人就只能选出一点毫无效率的政府，做一点毫无意义的事情；真正有意义的事情——比如搞个特工组织——普通人并没有权利参与，甚至，他们连知情权也没有。普通人，就该乖乖在屋里等着，等着被有本事的人来救。在这些层面上，大boss完全赞同他。他也觉得普通人选出来的政府完全做不了有意义的事情。但是他进了一步。他觉得他完全可以操纵这些政府，让这些政府来帮他做事——什么共和主义的、这权那权主义的啦，整天唧唧歪歪在争些没意义的事情，最后都可以用来帮他做事。至于那些选民，那些普通人，就老老实实地呆在家里等他发福利吧。

这两种精英主义是有血缘关系的。

某种意义上，我们可以说前者是“英国式”的，它发展于近代英国，绅士们坚信政府是靠不住的，政府的权力是要加以限制的，而政府以外的精英要肩负起相当的社会责任。后者，某种意义上，我们可以说是“美国式”的——并不是因为它在英国没有出现，而是因为它在美国的土壤里充分发展。民主政治渐次成为资本的傀儡，美国作家很早就帮我们普及了。

所以，是英国式的精英主义打败了美国式的精英主义么？某种意义上。或许，就是精英主义者们打了一架，死了很多人，有好人也有坏人，有男人也有女人，有普通人也有不普通的人。现在可以引出真正的结论：

一开始，我们觉得这剧是正义击败邪恶，是平民逆袭贵族。这是这剧的表层，我们在第一节中讨论过了。之后，我们努力地对这部剧进行更深、更厚的探索——人类学家所谓的“厚描”（thick description），我们发现这是英国文化在打击美国文化，甚至，就是两股相若的精英主义势力的火并。

那么，它在说的是什么呢？我在野武将说：它说的是，普通人很愚昧，他们选出的政府很平庸，它没有办法实现最好的——比如哈里大叔的组织，但它也不会造成最坏的——大boss要做的事情。如果我们彻底放弃了民主的框架，让精英们真正大显身手，也许我们会有最好的——比如哈里大叔的组织，但也许，我们也会碰到最坏的——比如大boss的组织。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

所以我觉得，这是一部很好的电影，它提供了一个很有深度的价值世界。但是我还是要说，相比看电影，还是看书比较有趣，因为书里早就讲过了：

托克维尔《论美国的民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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