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尔|持续数个世纪的辩论:中国的基督徒能否祭祖?

来源:观察者网

2022-04-15 08:06

保尔

保尔作者

历史学博士,自由撰稿人

【文/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保尔】

宗教是人类精神生活的重要内容。人类文明是多元的,相应地,东西方诞生的宗教也必然存在差异。所以,当一种宗教跨过山河大海,试图影响其他民族的时候,就势必面临着文化的冲突。

在历史上,这种情况不止一次出现。特别是新航路开辟之后,一波又一波的欧洲传教士漂洋过海,来到世界各地。在他们的传教计划中,人口众多、版图广袤的中国,一直是“传播福音”的重要地区。自晚明以来,一批天主教的传教士进入中国社会,一度发展了为数不少的信徒。

那么,来自西方世界的天主教,是如何跨过“文化屏障”,在中国的土地上落脚的?明清时期的天主教有没有走上“中国化”的道路?理解这段历史,是我们思考当下的现实,思考“宗教中国化”这一宏大命题,无法回避的内容。

利玛窦的“妥协”

我们首先要从一个关键人物说起。

在鸦片战争之前的来华传教士中,利玛窦可能是名气最大、地位最高的一位。不过,利玛窦在华的传教道路,也并非一帆风顺。正所谓“入国问禁,入乡随俗”,作为天主教最早来华的一批传教士,利玛窦到达中国之后,就面临着一系列的文化冲突。其中有一个问题非常重要,那就是中国的教徒能不能敬孔祭祖?

基督教是一神教,上帝之外的崇拜都不能存在,按此字面理解,孔夫子和列祖列宗都是不能祭拜的。但利玛窦发现,想要禁止中国士人祭祀祖先、尊崇孔子,实在是太难了。虽然晚明是一个开放的时代,但再开放,也是建立在中华文明基础上的,尊孔祭祖是中国传统文化的重要内容,其影响力深入人心。

传教士很努力地宣传基督文化,可无论他们说得多好听,拿出再多的新鲜科技,只要说从今以后不能再祭拜孔子,也不能祭祀列祖列宗,绝大多数中国人都拒绝入教。

屡屡碰壁之后,利玛窦研读起了儒家经典,终于找到了说服自己的解释。利玛窦是这么理解的:中国人祭祖,祭祀的是人而不是神,不属于宗教范畴。而且,祭祀祖先不是为了忏悔和祈福,而是寄托亲情,更与宗教没有关系。所以,祭祖不是偶像崇拜,与基督教的一神性不冲突,可以一边崇拜上帝、一边祭祀祖宗。

对于祭拜孔子,利玛窦也解释为非宗教的文化行为。他认为,中国士大夫和文人之所以尊崇孔子,是因为他们是通过学习孔子的学说,才得到了功名和官职。所以,向孔子表达感谢,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也和宗教没有关系,不妨碍信仰天主。

按照利玛窦等耶稣会士的阐释,天主教与儒家文化存在一致性,他们的传教方针也呈现出“合儒”的特点。中国士人在信仰天主教的同时,依然可以尊孔、祭祖。这个策略得到了不少中国士大夫的欢迎,以徐光启为代表的一批晚明士人,接受了正式的洗礼,信奉耶稣基督,成为晚明的本土天主教徒。

但同时,他们仍然以儒家士大夫的身份生活,没有背离儒家道德伦理。他们相信天主教的“上帝”与儒家的“上帝”是一致的,乐于学习西来的知识、科学和信仰文化,并用以补充中国的传统思想。

利玛窦与徐光启画像

利玛窦的成功,还有更多的原因,比如精妙的翻译就起到了引导的作用。利玛窦选用了“上帝”和“天”这两个词来翻译天主,将基督教的神圣与儒家的经典巧妙结合。利玛窦本人在这条“耶儒相容”的路上走得更远,他不仅熟练掌握了汉语,而且打扮成明朝士大夫模样,还对儒家经典有深刻的理解。

利玛窦在京期间颇乐于走上层路线,与许多达官贵人交好,在他去世后,内阁首辅叶向高给予了高度褒奖,称:“自古来华洋人中,其道德学问,有一如利子乎?”就刻板教义而言,利玛窦主动向儒学靠近,允许中国教徒尊孔祭祖,似乎是做出了妥协,但从传教效果上看,毫无疑问是成功的。

从福建“吵”到罗马

利玛窦去世后,对于是否还要保留这些“妥协”,耶稣会士内部出现了不同的意见。此后,随着方济各会和多明我会的传教士进入中国,关于“尊孔祭祖”等中国礼仪的讨论变得更为激烈。

在福建,耶稣会士艾儒略延续了利玛窦的策略,允许中国教徒继续祭拜祠堂、进出孔庙,这激怒了方济各会、多明我会的传教士,由此爆发了激烈的辩论。这场大论战从福建一直吵到了罗马,最终送到了教廷。

1645年,罗马教廷颁发文件,否定了耶稣会士的做法,禁止中国教徒祭祖、祭孔。按照这份命令,利玛窦的策略被否定了,传教士必须直面应对与中国文化的冲突。然而,此时正逢明清鼎革,正常的传教活动难以继续,这份文件也没有起到多大的作用。

《职方外纪》书影

不久,耶稣会士卫匡国赴罗马解释,说通了教廷。于是在1656年,教宗亚历山大七世发布命令,不再否定耶稣会的做法,允许中国教徒尊孔祭祖。三年后,罗马方面给中国的传教团体发布指令,明确表示不要强迫中国教徒改变礼仪风俗。

然而,从17世纪80年代,也就是康熙中叶开始,随着更多的传教团体来到中国,更保守、更激进,也更不懂中国的传教态度也随之而来。

康熙三十二年,巴黎外方传教会的传教士阎当执掌福建教会,他禁止中国教徒参加尊孔祭祖的仪式,并且废除了利玛窦所用的“天”、“上帝”等词语,规定只能以“天主”称呼唯一的神。教堂里的“敬天”匾额也不许悬挂,一律摘除。

阎当的做法实际是要全面否定此前的“合儒”策略,在礼仪问题上全面贯彻基督教的规范。若是在几十年前,耶稣会士或许还有辩解之力,但这一次,他们在欧洲的辩论中彻底落败。经过欧洲神学家们的讨论,教宗克莱孟十一世选择支持阎当,发布了谴责中国礼仪的谕令,并且派铎罗主教前往中国,向中国的传教士和教徒颁布这项谕令。

几番摇摆之后,教廷最终否定了利玛窦的“合儒”策略。随着新策略的诞生,围绕礼仪问题,基督教与中国文化的一场大冲突,变得不可避免。

不守“规矩”的下场

这场“中国礼仪之争”虽然存在于教会内部,但也瞒不过清朝皇帝的法眼,早有官员向康熙汇报了此事。有趣的是,耶稣会的传教士专门给康熙递交了请愿书,请皇帝证明中国的礼仪不是宗教活动。

对此,康熙欣然支持,批示道:“敬天及事君敬师长者,系天下通义”。借着这个机会,康熙也明确表示了自己的态度:传教是可以的,但是尊孔祭祖这种“天下通义”,无论如何不能挑战。也许是怕洋人看不明白,康熙还特意在句末加了一行字:“这就是无可改处”,意思表达的不能再明白了。

然而,或许是信息传递不畅,也可能是教廷没有把中国皇帝的意见当回事,禁止中国礼仪的决定一点也没有改变。

康熙四十五年,教皇特使铎罗怀揣着命令,来到北京。本来康熙帝对这位特使很重视,给予了高规格的接待。然而,当铎罗透露出自己的来意之后,康熙皇帝有些坐不住了。

在正式见面中,康熙先给铎罗解释了一通中国礼仪的意义,然而铎罗不为所动。敬酒不吃吃罚酒,康熙用警告的口吻告诉铎罗,如果教宗执意要反对中国的礼仪,清朝就会将传教士驱逐出境。

大概是觉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康熙开始主动干预此事,把挑起这场事端的阎当叫到了北京。见面之后,康熙才发现,这个在中国呆了很多年,要求禁止中国礼仪的传教士,居然不懂中文,对中国礼仪文化更是一窍不通,于是又把阎当训了一顿。

故宫博物院藏康熙朝地球仪

对于怀揣着教皇谕令的铎罗,康熙帝怕他呆在都城惹事,派官员名为保护,暗为押送,强行带去了南京。可是,铎罗软硬不吃,在南京公布了教皇的谕令,不仅宣布禁止中国教徒尊孔祭祖,还要求禁绝一切不符合基督教规范的中国礼仪,有胆敢违抗者,一律处以“弃绝”的惩罚。

铎罗的做法让康熙帝很生气,作为回应,康熙下令驱逐阎当等几十个传教士。不过,此时的康熙还没有想把事情做绝,他同时传令给传教士群体,如果他们遵守利玛窦的规矩,并且在清朝这里备案登记,不再返回欧洲,还是可以继续在华传教。

在这里,康熙帝给传教留了最后一扇窗,那就是“利玛窦的规矩”,作为君主,康熙能有这等让步,已经不容易。然而,在并不了解中国政治文化的教宗看来,这是中国人对神圣教廷的挑战,必须重拳还击。

康熙五十四年,教宗克莱门特十一世发布谕令,重新申明了此前的禁令,表示到此为止,彻底结束“中国礼仪之争”。显然,教廷的态度明确且强硬,在礼仪问题上,中国人没有发言权,必须服从。

对于处在鼎盛时期的清帝国而言,这样的谕令显然是挑衅。康熙看过这道文件之后,给出了自己的最终批复:“以后不必西洋人在中国行教,禁止可也,免得多事。”此后,虽然一直有传教士在清朝的宫廷活动,并且得到了很高的礼遇,但他们都不能在华传教,天主教只能以地下方式在中国缓慢发展。

影视剧中的宫廷传教士

围绕中国礼仪问题,教廷全面否定利玛窦的“规矩”,结果换来了清朝的严厉对抗,以至于此前百年积累的传教成果几乎毁于一旦。但在教廷看来,这个代价是值得的。

乾隆七年,教宗本笃十四世再次颁布命令,高度肯定了此前的做法,明确表示还要禁止中国礼仪。直到1939年,出于一些特殊的原因,教宗庇护十二世签署了新的命令,宣布撤销对中国教徒尊孔、祭祖的禁令,这才算是扭转成见,为“中国礼仪之争”画上了句号。

历史到此告一段落,但留给后人的问题还远没有结束。一方面,对于明清以来这段所谓“基督教中国化”的历史,如今似乎有一种高度赞扬利玛窦等耶稣会士的舆论,把他们的地位拔高到了空前的程度。然而,我们不禁要思考,利玛窦推动“合儒”,到底是要用中国文化改造基督教,还是要给基督教披上中国文化的外衣,来改造中国人?

仔细想想,应该不难得到结论。

事实上,在改造中国人的思想方面,利玛窦等人已经取得了一些成功。比如在清朝初年,张星曜写了《天儒同异考》这本书,从“天教合儒”出发,最终阐释了“天教超儒”的观点。当中国士人放下戒心,用自己的方式接受了基督教,传教的空间自然会成倍的扩张。

从根本上说,传教士带来了西方的科技和文化,也促进了中西方交流,但在宗教方面,他们的目的不是“适应”中国文化,而是换一个方式改造中国人,最终让信徒接受基督教文化。

另一个问题,则显得更为现实。看起来,1939年教宗庇护十二世发布通谕,允许尊孔祭祖,终结了长达三百年的中国礼仪之争。然而,直到今天,国内还有一些见不得光的教会组织,依然要求信徒“跟主走”,禁止祭拜祖先。在一些老年人居多的社区、村落,这种情况尤为多见。而在一些农村地区,由于青壮年劳动力的外出,家庭生活的样态发生明显改变,老人们慢慢被囊括进宗教团体中,以一种教友互助的方式交友、生活。

在当代世界,基督教在中国,究竟应该以怎样一种状态存在?中国的基督徒能否拥有自己的文化传统?某种意义上,这个问题还值得持续关注、讨论,甚至是监督与管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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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吴立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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