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惊人:“一班杀鸡,二班偷蛋,我来给你们做稀饭!”

来源:观察者网

2022-02-18 08:31

陈惊人

陈惊人作者

自由撰稿人

【文/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陈惊人】

“排长在训练时喊到:‘一班杀鸡,二班偷蛋,我来给你们做稀饭!’

战士们都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原来都是口音惹的祸,

他说的是‘一班射击,二班投弹,我来给你们做示范!’”

这是父亲讲过的无数个幽默诙谐的从军小故事中的一个。

父亲参加了对越自卫反击战,这是他最引以为傲的一件事。从小,我就听着父亲在饭桌上讲故事,被他绘声绘色的讲述逗得捧腹大笑的同时,不曾认识到背后隐藏的另一种深刻残酷的面目。当偶尔瞥见父亲流露出默然沉思的神情时,我不禁想认真严肃地去了解他所历经的那场战争。

当面前有一扇门的时候,为什么不去推开它呢?由此也就有了下文,笔者将其整理出来,与君共享。

意外参战:新兵的洗礼

“1978年12月25日上午,在赣中北的一个小县城里,锣鼓喧天,人山人海,人们在欢送一群胸戴红花应征入伍的青年。我作为其中的一员,心情特别的激动,一是实现了多年的愿望,马上就要成为一名军人了,二是这么多人前来欢送,确实也感到荣光。”

想起往事,爸爸的面上浮起了一层淡淡的笑。

在那之前,他以为自己参军无望了。1977年,父亲作为留城青年被分配到江西靖安县粮食局车队当了一名汽车修理工,1978年顺利通过征兵体检后,于年底在家人的欢送下,与其余一行84个新兵在接兵连长的带领下,坐上了朝南昌方向而去的班车。此时19岁的父亲,只怀揣着去广东从军的喜悦,并没有预料到他的人生轨迹由于被更大的使命引领而发生的改变。

小县城离南昌八十多公里,当时是沙土路,走了两个多小时到了南昌火车站。下车后到处都是应征入伍的新兵,一排排地坐在那里等车,经过长久的等待,父亲他们坐上了火车。火车经过三天三夜的运行,终于在28号抵达了广西凭祥。

到达广西凭祥后,父亲回忆到,“空气中散发着一种紧张的气氛,到处都是解放军,骑马的通信兵在路上飞驰,火车上运送的都是汽车、大炮和坦克,大街上百姓很少”,这让他感到情况稍稍有些不对。

12月31日傍晚,新兵连长把他们集中在一起,开始分兵点名,外面停满了军车,父亲被安排和来自河北、河南、山东、湖南的几个新兵坐上了同一部军车,军车载着几个新兵大约走了半个小时,到达一个小村庄,在昏暗的灯光下被一个个老兵带到了住宿的老百姓家里,“记得那天晚上,班长任奎元笑容满面地帮我把领章和帽徽订上,我穿上订上领章帽徽的军装,在镜子前显得格外精神”。

父亲被分配在陆军第55军163师炮兵团,师长是边贵祥。全团有四个营、十二个连,父亲被分配在九连的指挥排侦察班,学习侦察技术。

此后便是一个新兵在部队中的洗礼历程。“到连队的第二天早上,天还不亮,只听到急促的哨子声叫个不停,班长在一边叫着‘快,快,快’。我一个新兵背包都不怎么会打,从来没遇到过这种情况,没办法,穿好衣裤后只好胡乱把被子一卷,用背包带打了个十字结,提在手上就跟着班上的老兵跑了出去。天亮后,连队在一个空旷的平地上检查,当真是出了不少笑话,有背包跑散了的,有裤子穿反了的,由于部队强调雷厉风行、步调一致,班长就要求我在空余时间练习穿衣打背包,反反复复练,一遍一遍练,由正常练习到把眼睛蒙上练习,经过一段时间的练习后,基本上能达到要求。”

这只是部队生活的基础要求。由于参战的紧张气氛,在战前的日子里,父亲还需要每天不断地学习新东西以应对战场需要,“我们每天不停地训练,从各种武器的使用、炮阵地的构置、器材的安装到战场救护、防毒射击、方位识别、地图使用、侦察技巧、伪装行进等等。大约四十多天的时间,有分散训练,有集中训练,先是跟着班长他们进行训练,后来班长和几个老兵都调走了,班上就我一个新兵蛋子,我就跟着朱炳生排长还有一个叫张锦银的干部在一起训练”。

在训练中

广西凭祥金鸡山四管高射机枪旁合影留念

像是想起了什么,父亲微微笑了起来,说道:“在训练的时候,有一次还发生了‘一顶钢盔惹的祸’!”

我好奇地追问:“什么是‘一顶钢盔惹的祸’?”

原来,在1979年元月下旬,连队分发下来了钢盔。父亲回忆道:“钢盔没戴过,戴在头上还挺重的,为了适应它,我们就戴着钢盔出去训练。结果有一天,我和排长三人在进行地图使用训练,走着走着就被几个步兵给围上了,问我们是哪个部队的,接着就把我们带到他们领导那里,还打电话进行了核实,一核对才知道,原来是钢盔惹的祸!因为根据当时的部队物资装备,步兵是没有钢盔的,我们也是刚发下来没几天,人家怀疑我们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了。”这也算是一种备战时紧张气氛的注脚吧。

小试牛刀:四出友谊关

1979年2月初的一天,父亲随连队集中到团部去听报告,报告人是一个被地雷给炸残的当地百姓,此外还有被越南人用炮弹给炸伤的百姓。

“当地百姓声泪俱下的讲述,激起了我们的战斗意志,大家纷纷写请战书,想着一定要让敌人血债血偿!在这场报告后,连队又进行了战前动员,大家群情激愤,斗志昂扬!”

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父亲仿佛重新回到了那一瞬间、那一时刻的激情豪迈。

2月14日晚饭后,连队集合在一起。连长讲话非常激动,他告诉战士们越南人已经占领了金边这个消息,随后连长宣布了战场纪律和一些行进过程中的注意事项,讲话结束后大家分散坐车离开驻地大弯弓向边境集结地开进。

当天晚上9点多钟,父亲所在的连队到了集结地卡风隧道。因为是闭灯行驶,走得比较慢,到达目的地后,各班进入各班的猫耳洞休息。接下来两天,父亲白天执勤,晚上就帮兄弟连队运送弹药上阵地,在黑灯瞎火中,踩着不好走的路,扛着一箱又一箱的炮弹行进。

因为父亲所在的连是师反坦克预备队,所以有些战斗并没有上去参与。

真正第一次的参战是在2月18日,父亲的连队奉命要在友谊关外402高地左侧占领发射阵地,向同登火车站大楼射击,破坏和压制楼房内外工事和火力点。

在友谊关战前留念

“大约早饭后不久,我和连队一部分人经过友谊关开进到了402高地旁,连长指挥炮排进行了展开,主要是支援步兵攻占同登火车站,我们的主要任务是打敌人的火力点,因为我们是85加农炮,直射距离800米,距离不是很远的话,基本上是指哪打哪。当时我负责警戒,在警戒的地方,我挖了一个坑,正好蹲下来齐肩,对面的敌人可以看得清清楚楚,只见我连的火炮按步兵提供的目标,不停地发射,有力地支援了步兵的进攻。

85加农炮

第二天,也就是19号,我们再一次来到了昨天的阵地,我在昨天的位置上把坑又挖深了一点,这天的任务主要是配合步兵打同登后面的法国炮楼。法国炮楼非常坚固,射击口的厚度差不多两米,全是钢混结构,一般的炮弹对它不起作用,因此我们这天使用的是穿甲弹,并装上了延期引信,也就是说,炮弹射入墙体后再开始爆炸。只看见那个大炮射出的炮弹朝法国炮楼飞去,法国炮楼上不断地有硝烟升起”。

“那在执行这样的作战任务时,有没有遇到过什么危险呢?”

“有,肯定有。可能是我方的炮阵地被敌人发现了,就在19号下午时分,只听见空气中不断有炮弹飞来的声音,其中有几发炮弹正好就落在402高地旁爆炸,弹片和炸碎的石头在空中乱飞。我蹲在坑里,只听到我身旁‘扑扑扑’地响了几下,好像有什么东西碰到了我的手臂,我仔细一看,原来是一块一寸多长的炮弹皮,摸起来还是热的,现在想起来,如果这块炮弹皮再飞高一点,我就麻烦了。”

同登是越南谅山省重镇,四面环山,北临我国友谊关,是通向谅山、太原、脱浪的铁路、公路交通枢纽,战略地位十分重要。

越南以之前法国修筑的钢筋混凝土永备工事(俗称法国楼)为核心,构筑了针对我国的明碉暗堡,用坑道、交通壕与周围要点相连,并配备了各种火器,从而组成了坚固的防御体系,由越军3师“飞虎团”12团外加一个炮兵团,以及公安、民兵等联合防守。因此,我们的步兵打得很艰难,推进速度也不是很快。

自2月18日到22日,父亲所在的9连四出友谊关,基本上是白天进入阵地支援步兵战斗,晚上就回到了国内集结出发地卡风的猫耳洞里休息,一日三餐基本上能保证。

在同登战斗结束后,连队配属步兵正式走出了国门,向谅山进军。

前进!跨出友谊关!

谅山市为越南谅山省首府。谅山市内石山与城西北石峰相连,天然岩洞较多,是通向河内的门户。拿下谅山,河内基本上就无险可守了。

1979年2月27日傍晚,父亲所在的连队经友谊关、谅山公路行进到越南那派占领发射阵地,“记得那天天还不亮,我们到了越南的那派,我们几个负责警戒的,发现路边一个小山头上有人,于是我们偷偷扑了上去,上去一看,原来是一个被打死的越南兵,双手扶着机枪,就死了,一发子弹正中眉心,脸上都是血,让我们虚惊了一场,天亮后,才发现我们已经过了同登几公里了”。

虽然连队第二日又奉命由那派向前移动到了探垄占领发射阵地,再接着从探垄向前推进至关湖北侧,但实际上自27日发起谅山进攻战斗以来,敌人在我军强大的攻势面前,估计无力组织反冲击,因此连队的三次展开都没有战斗。

直到3月1日。

“3月1日上午,我连奉命从关湖向前移动到泥壶以北无名高地左侧马路转弯处时停止前进,然后由指挥排长带领侦察组,勘察选择发射阵地,并做好射击准备。与此同时,488团一名参谋从团指挥所来到我连阵地,指示一排打同围,二排打391高地敌火力点。”

战场形势瞬息万变,胜利的果实有赖于部队的紧密合作和谨慎心细。就在二排在一排后方占领发射阵地,准备对391高地实施射击时,在尝芜东北无名高地二营指挥所的莫付连长十万火急电问阵地,二排炮口为什么对准我步兵方向。原来,在488团参谋从团指挥部来9连传达命令途中,391高地已被我军占领,所幸发现及时,才避免了一场严重的误伤事件。

真正的激战开始了。9时30分,开始炮火准备。

“步兵于炮火准备之后发起冲击,一排以猛烈的火力压制步兵二营冲击方向上的敌明暗火力点,对步兵用射光弹指示的目标,给予迅速猛烈的火力压制。步兵二营在冲击过程中,连长观察到,该营受到基漠方向敌人火力的侧击,他立即指挥一二炮进行压制,六发炮弹便摧毁了敌火力点两个。当步兵二营进至同围附近时,又受到同围279高地敌暗堡火力点的火力拦阻,我们连长便指挥用全排火力将其摧毁。”

他继续回忆:“在我军炮火的有力支援下,步兵二营于11时半攻占了拜怎、同围阵地,接着调整部署,又对279高地的敌人开展了攻击。在向279高地发起冲击后,步兵指挥所命令我连火炮向敌纵深四千五百米处无名高地上的敌指挥所射击。敌指挥所是由上下两层碉堡构成,在我步兵正面构成了四道交叉的火力网,拦阻了我们的步兵前进,因此我连在单炮试射后,集中炮火压制敌碉堡火力点,支援步兵进攻。13时左右,步兵攻占了279高地,搜剿残敌,我连也停止射击待命。”

“下午3时左右,我连阵地被敌发现,遭敌炮火袭击一个半小时之久,阵地周围落弹近两百发。在敌炮火袭击过程中,停在公路上的一台步兵弹药车首先被击中起火爆炸,然后我们9连在公路上所掩藏隐蔽的一辆炮车又中弹起火爆炸,那些高射机枪曳光弹在炮弹的爆炸硝烟中到处乱窜,就像一条条乱飞的小火龙,直接威胁着停在公路上的其他车辆。在敌方炮火袭击、弹药爆炸、弹片横飞、飞弹乱窜的情况下,我连司机卢一明奋不顾身地抢救车辆,连续开出了三台汽车,并协助其他同志争分夺秒抢救出了两门火炮。这次敌人的炮火袭击,造成我连五台汽车被毁,损失炮弹三百余发,损坏火炮一门,但所幸没有人员伤亡,我们自己的所有个人物品,也都在这次袭击中损失殆尽。”

3月2日上午10时,父亲所在的9连奉命要到谅山奇穷河铁桥北端占领阵地,阻击南岸敌人反冲击,压制和歼灭三星洞、二清洞之敌。

这一行动与许世友将军的振臂一呼“奋勇前进,打过奇穷河!”有着直接的关联。

其实,原本在3月1日我军就已经完全达到了战前的预定目标,接下来就可以撤军回国了,可万万没想到,越南却通过宣传工具向全世界宣布:中国军队没有占领谅山!他们约莫是想掩耳盗铃地讨些嘴上便宜,狡辩称谅山北市区是新市区,而奇穷河南岸的才是真正的老市区。这一行径激怒了东线总指挥许世友,于是,在请示了中央军委之后,他下达了“打过奇穷河”的命令。

战争延续到了3月4日。

在这几天中,父亲的部队开进到了谅山市奇穷河铁桥北端,向三星洞、文庙山洞进行了猛烈射击,压制敌火力点,连续打了十二个山洞,支援步兵占领了三星洞、二清洞等要点,并连续配属488团和489团作战。

最惊心动魄的要属3月4日了,“3月4日0时50分,连长带领我们到达指定位置,在489团作训股长的指导下进行现场勘察,选择发射阵地。作训股长于现场指出了敌我前沿位置、步兵进攻的路线和目标,并规定了指示目标的方法和呼唤射击后停止射击的信号,同时具体指示了目标。步兵489团还派了一个步兵排来为阵地警戒,保障阵地安全”。

5时30分,9连占领了选择好的阵地,并完成了射击准备。

6时30分左右,炮声响了。“只看见谅山奇穷河北岸万炮齐鸣,榴弹炮、加农炮、火箭炮,带着火舌飞向南岸敌人阵地,炮火持续了将近半个小时!炮火准备后,步兵于7时发起了冲击,但遭到文庙、391及428高地等多处敌复活火力点的交叉火力拦阻,于是我们连迅速地作出了反应,对复活火力点给予了准确的火力压制。这样一来,步兵炮兵密切协同,步兵指到哪里,炮弹就打到哪里,有力地支援了步兵占领预定目标的作战,顺利地完成了上级交给的任务”。

谅山彻底被攻克了,中国军队最远向奇穷河以南推进了5公里。

3月4日晚上18时左右,父亲撤出阵地回国,“记得当时我奉命和几个战友押送几车从越南仓库里搬来的面粉,好像是苏联产的,一路上我坐在面粉上,手里的冲锋枪子弹上膛,保险打开,随时准备应付不测,心情特别紧张,一直到进入国内,过了友谊关,整个人才放松下来”。

“从2月14日进入卡风攻击隐蔽地到3月4日晚上撤回,19天没有洗过一个澡,进入越南后连刷牙洗脸也免了,身上一股臭汗味。由于当时基本上是阴雨天气,身上一会儿汗流浃背,一会儿雨水打身,再夹杂着硝烟,整个人啊就特像个泥猴。特别是晚上,寒气特别重,人又特别疲劳,又怕越南特工偷袭,所以休息时我经常是在山边挖个坑,把手榴弹放在屁股底下,抱着开着保险的冲锋枪就睡了。如果遇到天下雨,第二天早上一身都是湿的,如果撤出阵地较晚,那就只有随便找个地方过夜了,但手榴弹还是放在身下,手榴弹的盖子打开,一旦遇到突发情况,也好随时和敌人同归于尽。”

回国后,父亲在凭祥继续驻扎了几个月,一直到边三师成立后才撤回了广东部队驻地。

荣誉证书与奖章

转眼四十多年过去了,往日的战争硝烟也渐渐消散在历史长河中,慢慢淡出了人们的视线,但却完好无损、鲜活生动地尘封在他们的回忆里。在每年的2月17日——自卫还击战发起之日——父亲都一定会参加战友聚会,和昔日的战友们唠唠嗑、聊聊天,他也一直有着回到广西曾经驻军的地方凭吊牺牲战友的心愿,在那里走一走,看一看。这一愿望也在2016年得以实现。

这是不可忘却的胜利,也是不可忘却的记忆。无论是对他们来说,还是对我们来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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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吴立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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