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陈言】

在欧美国家发动对俄经济制裁，日本跟风的时候，著名管理学家、经济评论家大前研一于3月7日发表了一篇题为“制裁俄国经济对日本来说如同仰天而唾”的文章。

佛经《四十二章经》有言“……仰天而唾，唾不至天，还从己堕”，这话在今天的日本依旧被频繁引用，每谈到“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时，很多人会用“仰天而唾”一词。

日本政府、主流媒体在立场、行动上尽力保持与美欧主要国家一致。经济上制裁俄国最终会对日本经济产生何种影响，不需要懂得多少经济学、政治学知识，2月24日俄乌爆发冲突后，日本的股市走向、物价变化、整个社会充斥的悲观情绪，让每个日本人对制裁俄国的大致结果心知肚明。

但是，对俄发起制裁属于政治正确的事，说真话在今天的日本并不容易。

跟风制裁俄国

俄乌冲突爆发后，相关消息几乎每天占据日本报纸的头条，很快日本也跟随欧美出台了经济上制裁俄国的政策。

欧美于2月26日决定对俄进行金融制裁，将俄罗斯主要银行从SWIFT国际结算系统中开除出去。27日晚，岸田文雄首相就对日本记者说：“欧美各国希望我们也参加相关行动，日本决定对俄进行经济制裁。”日本的具体决定包括冻结普京总统及俄国政府相关人员的在日资产，并向乌克兰提供价值115亿日元（约1亿美元）的紧急人道支援。

笔者从日本金融方面的人士那里听说过俄国的富豪在日本购买资产、存入大量货币的消息，但普京及俄国高级官僚在日本是否存有大量资产，日本未发表具体数字或提供存款的证据。

1990年美国领导的联军进攻伊拉克，日本为那次战争支付了130亿美元。本次俄乌冲突，日本只为乌克兰提供价值1亿美元的人道支援，显然只是表个态。不过根据当下情况判断，日本今后应该会提升对乌克兰的支援力度。

将俄国主要银行从SWIFT系统中排除出去，而俄国的小银行依旧在该系统中，日本知道这只是意味着资金的流动放着主管道不用，专门使用支系、狭窄的管道，最终也只是降低了资金流转的速度。即便完全不使用SWIFT，也能有其他方式完成资金的清算，只不过麻烦一些罢了。

到了3月8日，日本强化了对俄国、白俄罗斯的制裁。对俄的制裁包括前面说过的对相关人员的资产冻结，此外还禁止向俄国出口石油冶炼装置。对白俄罗斯更为严厉，除了冻结相关人员的资产外，还禁止向特定团体出口能够强化军事能力的产品等。

日本共同社报道截图

官房长官松野博一在开完内阁会议后对日本记者表示：“俄罗斯在侵略乌克兰的时候，白俄罗斯通过准许使用本国领土进行了支援。白俄罗斯明确参与了本次侵略，我们不能视若无睹。”不难判断，对白俄罗斯采取更加严厉的制裁，是做给俄罗斯看的。

此前，俄罗斯将日本指定为“非友好国家·地区”，俄国企业如果和日企进行贸易或者资金清算需要政府的批准，对此松野表态：“这有可能给日本国民及企业带来损失，对于这样的政策我们表示遗憾，提出抗议。”在俄罗斯做出决定的当天，日本就通过外交渠道向俄方表明了日本的立场，希望不要损害日本国民及企业的利益。

一方面是日本在冲突发生后立即对俄进行了经济制裁，另一方面则是对俄国的反制表示不满。外交及经济上的制裁、反制本在意料之中，至于主动制裁俄国、白俄罗斯会给日本经济带来何种影响，为什么大前研一认为制裁是“仰天而唾”，日本政府、主流媒体对此几乎一字不谈。

在能源问题上犹豫不决

3月8日，英国壳牌公司对外发表声明称，将从俄罗斯的原油及天然气业务中全面退出。英国石油公司（BP）宣布将卖出其保有的俄国石油公司股份。而法国道达尔能源公司则是宣称，今后不会在俄国进行新的投资，已经投资的项目将继续推进下去。

日本与俄罗斯在能源方面拥有密切的合作。有数据显示，日本企业拥有俄“萨哈林1号”油气项目的30%股权，“2号”的22.5%股权。2021年8月，日本三井银团等投资20亿美元，收购“北极-2号”液化天然气项目10%股份。这些合作为日本能源安全提供了重要保障。

因此，一有欧美国家关于俄罗斯能源的动向，日本媒体就立即进行了报道。其中，和日本关系紧密的“萨哈林2号”项目问题尤为令人注目。

“萨哈林2号”项目（资料图/俄罗斯卫星通讯社）

“萨哈林2号”每天能产原油18万桶，天然气产量折算成液化天然气的话为一年960万吨。说得更加具体一点的话，这样的规模相当于日本原油进口量的4%、天然气进口量的18%，尤其是液化天气然，对日本至关紧要。

萨哈林项目的开发事业费为200亿美元，距离日本近，能够将原油、液化气源源不断地运送过来，因此日本对此非常重视。

1994年项目刚刚开始的时候，俄国还处于混乱之中，开发权落入英国壳牌及日本三井、三菱商事手中，三方分别占股55%、25%和20%。俄国政局逐步安稳后，开始以环境问题为由，要求重新评估项目，最后通过让出股份，壳牌占股27.5%、三井12.5%、三菱10%，项目得以重新上马。

这波俄乌冲突发生后，壳牌决定脱手其保有的“萨哈林2号”的股票，但俄国作为大股东是否同意其他企业接手，目前还不清楚。如果壳牌放弃的话，俄国自然乐享其成。

对于日本来说，三井、三菱保有的“萨哈林2号”股份，已经投入的巨额资金该如何收回，现在成了巨大的问题。

“萨哈林2号”生产的液化天然气中，约六成左右的产品出口到了日本，东京电力公司、中部电力公司出资建立的火力发电站JERA是重要客户；此外东京燃气、大阪燃气也基本上从萨哈林2号采购液化天然气，广岛燃气的能源有五成以上依赖萨哈林2号。

如果三井、三菱从“萨哈林2号”撤退，火力发电公司、燃气公司需要重新寻找供货商。价格暂且不论，在欧洲各国中断与俄国经济联系后，国际原油及液化气相当紧缺，此时不可能出现优先向日企供货的情况。而且日本一旦中断“萨哈林2号”项目，将会立即带来通货膨胀，比通胀更可怕的是经济运营的停滞。

日本媒体对此非常清楚，在积极报道壳牌公司当机立断时，并未逼迫三井、三菱也立即从“萨哈林2号”项目中退出。

大量刊载中国负面新闻的《朝日新闻》在报道的时候，用了这样一句话：“日本企业放弃相关权利后，中国有可能立即接手，日本该制定一个现实可行的政策。”

《朝日新闻》的这一担忧不是没有道理的。笔者就了解到，俄远东和北极发展集团、萨哈林州等已主动与中方有关地方和行业协会接触，建议近期共同举办面向中方企业的合作对接会和政策推介会，详解解读“千岛群岛”优惠政策和发展优势，推介重点投资项目。目前，中方已有渔业加工、清洁能源、航运物流和工程建设等行业企业对此表示出浓厚兴趣，表示愿在进一步研究基础上积极考虑赴俄开展实地考察。

为跟随欧美脚步，将关乎日本国家社会稳定的重大项目让给中国，这显然不是日本乐于看到的局面。而且，真这么一番操作下来，俄罗斯实际上不甚在意日本表态，能源又有第三国顺利接手，中国也能从中得利，最终受伤的只有日本——这无异于自损一千，伤敌近乎于零。

就是否同样禁止俄石油、天然气进口问题，日本经济界也出来说了几句软话。

三井物产的高管在谈到今后的对应之策时说：“我们还不清楚政府是如何考虑能源的安全保障问题，今后将和政府不断沟通。”把球踢给了日本政府。

日本商工会议所相当于日本中小企业联合会，其会首三村明夫在3月3日会见记者时表示：“需要在考虑对使用城市燃气、电力用户的影响后，拿出对应之策。”并没有立即像欧美企业那样在能源问题上和俄国一刀两断。

经过一番慎重的利益权衡，岸田文雄于3月9日表示：“我们希望与七国集团（其他）国家和国际社会合作，共同解决问题，同时将稳定的能源供应和安全保障视为日本的最佳利益。”换言之，英美禁止进口俄罗斯石油，日本这波大概率暂不跟进了。

可见，当“国家利益”足够重大，所谓的“政治正确”也不能不让步。

经济制裁让日俄领土交涉更加无望

在实施对俄经济制裁后，日本对俄外交也出现了巨大的变化。

笔者常年阅读日本的报纸杂志，在安倍晋三出任首相时期（2012年12月至2020年9月），感觉安倍相比其他日本政客，较为擅长外交。安倍在和普京交涉时只说日本对“北方四岛”（俄罗斯称“南千岛群岛”）“具有主权”，这词比“日本固有的领土”一词柔和许多。有安倍的外交之策，日俄关系处于相当紧密的状态，日俄甚至实现了通常只有军事同盟国才召开的外长加防长的“2＋2”会谈。

眼看着俄国有望先将四岛中的两个小岛送给日本，新冠疫情突然到来。安倍无心防疫，顺坡下驴，拍拍屁股走人，日俄领土交涉也不了了之。

对俄国进行经济制裁后，日俄关系旋即冷却了下来。日本此时也收回安倍的“具有主权的诸岛”一词，在3月7日的参议院预算委员会上，岸田再度谈“北方领土，我国固有的领土”问题。到了3月8日，外务大臣林芳正在参议院外交防卫委员会上答辩时说：“北方领土是我国具有主权的岛屿，是我国固有的领土。”

“固有领土”一词，再度回到了日本对俄外交政策中。

笔者从报纸中翻出了2月27日岸田回答日本记者提问的记录：“在展望和平条约的外交谈判方面，已经没有可以向大家介绍的内容。”可以说，实施对俄经济制裁让日本对与俄国的领土交涉成果绝望了起来。

可能会有读者疑惑，领土完整也是国家利益的重要组成部分，都有政治正确的压力，为何北方四岛能近乎于放弃交涉，能源不能舍？可能是因为，本就不在自己手里的，后面继续没有，问题不大；让把能卡自己脖子的“武器”交出去，这无异于自掘坟墓。

经济进一步失落

此前日本与俄罗斯、乌克兰均有良好的外交关系，俄乌发生冲突后，日本选择跟欧美国家步调一致，在经济上制裁俄罗斯，试图将俄罗斯逼进死胡同。这让世界局势更为紧张，反过来也恶化了日本的经济环境，一轮恶性通货膨胀就要在日本社会全面铺开。

俄国尽管是个领土大国，但经济规模（GDP）只有1.4万亿美元，相当于中国的十分之一，比韩国（1.6万亿美元）要少一些。2020年日本对外贸易中，韩国是日本第三大出口国、第五大进口国，而在前十名中，根本看不到俄国的影子，换言之俄国在日本整个贸易中的比重很小——日本对俄国主要出口汽车、汽车零部件、橡胶产品、建筑机械，从俄国进口液化天然气、有色金属、煤炭、原油及水产品，进口大于出口。

但是，美国是世界最大的原油出口国，对俄罗斯石油的禁运给美国国家、企业带来了巨大的利益，而日本只是个能源进口国，一旦停止了和俄罗斯的能源交易，日本经济就会大面积遭遇能源不足或者能源价格数倍提升的困局。

从俄罗斯进口的有色金属等货品也具有一定的不可替代性，水产品更是直接影响日本市民的生活。从2020年日本水产白皮书披露的内容来看，日本从俄国进口的海螃蟹占总进口的61.8%、三文鱼占9.5%、海虾占3.8%。经济上制裁俄国，让日俄水产贸易有可能中断。3月8日，海螃蟹的批发价已经上调了20~30%，这才刚开始，今后涨价的空间将更大。

共同社3月13日报道截图

经济制裁当然也会影响日本从俄国进口小麦等粮食作物。尽管日本进口量不是很多，但进入3月以后，面粉价格的提升已让普通消费者感到非常不适。

可以说，今天的日本已经处于恶性通胀的前夜。

金融市场上，日经平均指数在2月24日为25970.82点，俄乌冲突后，至3月9日下降到了24717.53点,后面两日略有回升，不过总体来看仍呈下跌趋势。

近十年的日本经济，先是推行安倍经济学，让GDP从2012年安倍上台前的6.27万亿美元，降低到2020年安倍辞职时的5.04万亿美元。2021年，日本GDP勉强恢复到了5.10万亿美元，但疫情未去，“灰犀牛”又来。在经济上制裁俄国，大概率会让日本经济进一步下滑，失落将持续下去。

日本选择了“仰天而唾”，今后日本也只能“唾面自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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