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观察者网 李泠，视频/观察者网 丁盛帆、钱亦金】

·因缘际会入行

观察者网：你是台湾大学日语系毕业的，为什么后来选择到香港去当武师？

陈竹音：其实不是我选择去香港当武师，而是刚好我人生有这个机缘。

我本身就很热爱运动，在台大读书的时候，我是柔道队和篮球队的代表。出了社会，一开始我也是在一般的公司上班，但那时候就觉得坐办公室的生活不是我想要的。因为我一直有在学习武术，而我的武术教练刚好也是一个动作指导，所以离开职场之后，他就找了我，在台湾入了行，做了武师、替身。

两年多后有机会去香港。一开始在香港也没有机缘从事这个工作，是在一家公司上班，后来也是因缘际会，离开那公司之后，香港的动作指导就找我去做电影《女士复仇》里乐基儿的替身，我就又在香港入行了。

观察者网：你曾经做过哪些演员的替身？对哪位演员印象最深？有哪些有趣的交流故事可以分享？

陈竹音：我在台湾做过舒淇、陈意涵的替身，没有跟她们怎么交流，因为她们都比较大牌一点，但是我可以在旁边欣赏她们的风姿。后来去了香港，有替一些在香港蛮知名、蛮好的女演员，比如乐基儿、胡定欣、薛凯琪、陈庭欣、陈自瑶、朱晨丽等等。

和朱晨丽合照（作者供图，下同）

她们给我的感觉跟我在台湾的时候比较不一样，她们会很亲切地跟你合照，跟你聊天，会很尊重你的专业。我记得我替高海宁跳垃圾车厢那场戏，她看到我受伤了，很担心地过来关心我。所以我觉得其实她们这些女演员的素质真的很高，也让我很感动。

戏外和高海宁的合影

来大陆之后，我大概在4-6月的时候参与了《绝地追击》的拍摄，这部戏的男主角是欧豪，女主角是黄尧。我跟黄尧一起搭配，她人也非常的好，我们之间有很多互动。尤其是我们有一场戏非常辛苦，一直泡在水里面——因为《绝地追击》是一部分讲述水灾和缉毒的电影——所以有那种患难见真情的感觉，我也很喜欢这位女演员。

《绝地追击》片场，和黄尧

观察者网：做人替身，是不是得去模仿对方的一些动作或习惯，避免穿帮露馅？

陈竹音：这个是一定要的，但是有时候看导演的需求。通常我们会先帮演员试动作，如果说演员本身做得到，导演都会希望尽量由演员自己来做，除非那是一个危险性比较高的动作。

观察者网：我们有看到一些演员并不是很喜欢用武替。你怎么看待一个好的武替对一部电影的价值？

陈竹音：不管外界怎么宣传哪一个演员没有武替，实际上是绝对有武替的。他们这么宣传，可能是要维持一些形象。

为什么一定会有武替呢？因为必须要确保演员能够完整地把整套戏拍完，所以很多时候从试动作到最后可能真的有危险性的时候，还是必须由武替代替演员去承担这个风险。因此武替是一定存在的，只是他们在后续市场营销时刻意抹去了武替的存在。这种现象确实存在。

·“高危薄薪”

观察者网：当武师或武替的危险性很高，那平时你们的工作有哪些要求和注意事项？拍摄的时候，有没有一些特殊辅助？

陈竹音：其实我们武师最基本的辅助就是护具，当你要做一些打斗或是摔的动作时，都要有一些基本的防身护具。再就是根据拍摄的需求，可能要吊钢丝，或是配上弹床、海绵垫。

它依赖团队合作，一个动作的完成，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去进行，而是要搭配其他一起去实现，比如说钢丝师傅或其他同僚的协助。

观察者网：你在片场上有没有做过一些现在回想起来觉得很危险的动作？

陈竹音：有啊。像我在台湾的时候有次需要跳车，而且不是只有一个人跳，还要跟男替身一起跳。那时候因为要搭配男替身的动作，就导致我自己在跳出去落地的时候护得不是很好，头就直接栽到地上去了，然后就痛了一个多月。

再就是我在香港拍TVB的一部电视剧，要从一个大概七八米高的铁皮屋跳到一个行驶中的垃圾车的车厢里。其实这动作蛮危险的，因为车子本身在行进，它有一个速度；再就是你从一个高度往下跳，这里面有一个抛物线，还要考虑下坠的时间。

当时我并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你要往前跳多一点的话，可能就会超出来；你要是跳不够，时间差没算好，就会撞到车。所以我第一次跳的时候，就直接落在车厢的边框上。还好当时指导有给我们吊安全威亚，要不然我可能已经是残废的了。这是我印象比较深刻的两个动作。

观察者网：武师这个行当，男女比例非常悬殊。女性进入这个行当，工作时能获得一些照顾，比如派些相对轻松的活儿，还是说你们要比男武师付出更多的努力才能证明自己也可以？

陈竹音：我觉得男武师跟女武师有一个很重大的区别，就是形体上面的要求。同一个动作，如果对于画面要求比较高，一定是希望由女生去做；但是如果这个动作的危险系数非常高，通常动作导演会选择由男武师去做，牺牲形体上的要求。

我觉得相比男武师来讲，女武师要入行，要求必须是更高的，因为她必须要做到很多技术性要求，她身体的负荷强度跟她的临场反应一样很重要。一般的男孩子可能会运动的，他们的水平不会差太多；但是在女孩子中，其实反应好的、体能好的跟反应不好、体能不好的，水准差距蛮大的。

所以并不是只要你想做或者你有这个心意，你就可以去做，而是要看你有没有办法在拍摄过程当中一次又一次地去胜任、去克服、去做到导演给你的任务。

观察者网：武师常被称作幕后英雄，特别是那些武替。这个行当也给业外人士留下“高危薄薪”的印象，实际的待遇情况如何？

陈竹音：其实我觉得这要从一个历史的维度来看。上一辈他们经历过动作电影的辉煌时期，所以那个时候他们的戏份很多，收入非常好；但是到现在我们这个阶段，尤其在台湾，动作或者意外的戏份已经越来越少了。

像现在在台湾，可能拍电视剧，做武师有露脸，开一天工12小时，报酬大概1500-3000台币；如果你是替身，不露脸的那种，可能一天8000-10000台币，但是，带你去的师傅可能会抽走3成，所以你实际拿到手的可能是5000多台币。

在香港，因为有动作特技演员工会的保护，所以价钱都是公开透明的。一般来讲，在香港当替身，现在普遍是单叫，开一天工是4000港币，武师是2000港币。而且，工作超过9小时，有给加班费。首次超时30分钟，加全价的20%，之后每多一小时，加一个20%，直至收工。比如武师今天开工9.5个小时，能拿到2400港币报酬；如果开工12.5个小时，最终则能拿到3600港币。

大陆这边，更多是跟组包月，拍摄时间长，且跟台湾一样没有加班费，不过价钱可以谈，而且因制作、个人水平等条件不同，报价也有差别。

据我了解，拍摄网剧，报酬很低，而且很累，经常要熬大夜，开工20多个小时后休息几小时，之后再转20多小时，还没有加班费。男武师一个月5000元左右，替身一个月1.2万元上下。如果按天算，武师一天100-200元，替身一天400元左右。至于女武师，网剧几乎不找，太贵。

如果是拍电视剧，男武师一个月的报酬可能是6000-10000元左右，男替身的月薪在1.5万上下。

拍电影，因制作规模、武师个人水平等差异，收入也会有些差距。普通制作，男武师一个月能挣1-1.2万，武替能挣1.5万。若电影是大制作，且男武替个人能力极高，能做一些高难度、高风险动作，一个月能赚2.4-3.5万，这是极少数人能达到的水准。女武师、女武替的薪水会相对高一点，1.5万元起跳，有时候能到2万多、3万。

这些只是给我个人接触、了解到的报价，权作参考。

戏外和演员合影

此外，若是在香港，受伤了可以找工会；在大陆，受伤了，剧组可能会推卸责任，一直拖到杀青，杀青后很多武师求助无门，得自己找医生自己负责。他们也不敢发声，因为发声后谁还会找你拍戏？你基本别想继续在这行混了。很多事情就这么被压下来。

很多年轻人后来不愿待在这行，也是因为资本在演艺圈有太多黑操作，剥削底层工作人员的现象很严重。现在国家在整顿演艺圈，希望同时能关注演艺圈底层问题，为底层工作人员提供保护，这样我们国家的影视圈才能有更多更好的作品。

所以，说高不高薪，以时间单位去算，它应该是比一般的工作高薪，可是你必须要去承担很高的风险。再就是要看你的工作量，如果你的工作量大，可能薪水就会高一点。

观察者网：剧组会给你们买保险吗？

陈竹音：在台湾可能有一些，不过像我之前拍摄电视剧，他们就没有帮我们买保险。香港有买保险的规定。至于大陆这边，要看剧组，一般规定是要买保险，可是有一些剧组出于节省方面的考量，可能并没有很好地去遵守这个要求。

·并非“一代不如一代”

观察者网：以前香港有成家班、袁家班，现在还分这种班吗？还是已经有一些新的表现形态了？

陈竹音：香港那边还是比较传统的，现在主要的有钱家班。像成家班、袁家班、洪家班这些，我在香港接触到的都是一些前辈们，他们因为年纪渐长，大部分慢慢淡出了，有的会来大陆培养新人。

就我个人感觉，因为大陆的戏种越来越多，除了电影、电视，现在还有网络剧，所以师徒制的感觉越来越淡薄。很多时候有戏份，大家就用工作的心态去开工，没有以前那么重的传承精神了。

观察者网：现在年轻一代的武师跟前辈们相比，你觉得是有差距，还是我们比前一辈会有一些更好的地方？新一代的武师比起之前，呈现出一种什么样的特点？

陈竹音：你要是从时代背景去看，像上一代的前辈们，他们那个时候是一个电影工业刚开始蓬勃发展、动作电影正抓人眼球的时代，所以当时大家可以有很多的戏拍，而且是很疯狂地投入动作的创作。

资料图来源：纪录片《龙虎武师》

现在大环境改变了，动作电影的辉煌期已经过去了，之后它怎么样再去创新？它可以搭配内容故事，可以给观众不同的感受。我自己的感觉是，现在的动作电影，很多时候同样都是飞车戏或动作戏，他们思考的方式、想法都跟上一个年代不同，而如果故事内容不能更好地感动现在的观众，就会越来越难吸引住票房。

不是说现在的武行一代不如一代，而是要去思考，上一代这么多的前辈们留给我们这么好的动作电影或是武侠电影的财富，我们要怎么去承袭它，怎么样再去挖掘更多属于我们中华文化的故事，然后把武打的元素包装在里面，怎么去创新，再在国际上继续发扬光大。

动作戏拍摄花絮

我在大陆拍戏的时候认识很多很有才华的新一代武师，他们也非常的努力，只是现在大环境对于他们本身的要求会更高——以前是师徒制，大家是一个团体，你出头的机会会比较高；现在必须达成更多的要素，比如可能自己要有很强的创作能力跟执行力。看国家能不能提供一些配套措施，让他们可以更好地去发挥他们的所长。

观察者网：随着科技的发展，现在也出现了CGI（电脑显示影像技术）。你认为这对于武师的表演是一种加成，还是会担心最后武师会被取代？

陈竹音：我认为武师是不会被取代的，CGI会是一种加成。我自己也有在拍戏的过程中看到武师做一个动作，导演觉得非常好，后来决定用CGI把脸换成主角的脸。很多时候武师的表演会更真实，而且他能够在拍摄过程当中去做更好的搭配。在我看来，技术是服务于表演者的。

观察者网：武师这个职业给你带来了哪些收获？

陈竹音：我觉得当武师带给我最大的收获，是我有机会可以进入电视电影圈，从事文化创意工作。

其次，它磨练了我的受挫力。譬如说，我们在片场也蛮常被骂的，因此要学会很快地恢复情绪、状态。

此外，这一工作也锻炼了我的判断力。在片场，当你要做一个危险动作的时候，会有很多人给你建议，你怎么样在很短的时间中做出选择？你要相信自己的能力，然后在0.01秒的时候做出一个判断——你相信你可以做到这个动作，那你就去做；如果你经过分析，觉得这个动作你做不到，你也要赶快跟你的指导沟通，看要改动或者怎么样。

总而言之，从事危险动作工作，让我的身心得到更多的磨练，同时也提升了我的一些能力。

·未来发展

观察者网：我们知道你不单单是在幕后，也有台前的一些角色，比如在2019年播放的《包青天再起风云》里客串过“东瀛魔女”一角。很多内地人对TVB拍戏的印象是经常熬夜，很辛苦但工资又很低。你能不能分享一下在TVB拍戏是怎样的一种体验？有没有什么角色让你觉得很有成就感？

陈竹音：其实我在TVB拍戏，最有成就感的就是《包青天再起风云》里的“东瀛魔女”一角。这本身算是一个蛮有戏份的角色，在第九集、第十一集作为剧里面蛮关键的一个大魔头，后来有跟女主角对打的戏份。

首先这个角色会落在我头上就是一件很幸运的事情。原本这角色是由另一个女演员担任的，只是这位女演员当时搭了两套戏，所以她觉得她的体力不是很能负荷，导演就在拍摄的前一天，临时把我找去顶替了这个位置。当时我自己也没有想到可以有这么好的机会，所以也很感谢给我机会的导演。

拍摄时都是跟TVB很有名的一线演员对戏，譬如像陈自瑶、胡定欣这些很知名的香港女演员，所以从她们身上也学到很多。而且是从头打到尾，每个女演员都被我打趴，除了最后的女主角，所以成就感非常好，一解我一直做女替身的怨气——哈哈，这是开玩笑。这是我人生中很好的一段回忆。

若论有成就感的角色，另外一部是《巨齿鲨》。

《巨齿鲨》是中美合资，我们在海南岛拍了两个礼拜，又去新西兰拍了两个礼拜。这一部电影是好莱坞等级的制作，所以在这当中，我就感受到好莱坞的电影体系跟我们亚洲的不一样，比如他们很尊重我们这些表演者。

在我们亚洲或者是像内地、港台这边，其实我们都是一路被骂着长大的，这也是为什么你问我干这一行能学到什么，我回答“受挫力”——在现场被骂猪头、臭头、狗头的时候，你还是要笑着，然后迎接你的任务，把它做得很好。这样下来，受挫力会变得非常非常高。

而我们跟好莱坞团队合作的时候，导演、动作者他们对你是非常尊重的，他们会把很多环节巨细无遗地跟你说明。我还记得当时在海边浮台上，很多内地武师不会讲英文，而我会，所以都是由我去帮导演翻译。

我在这部电影中也演了一个角色。我还记得那时候在沙滩边有一场哭戏，场景是我们看到同伴被鲨鱼吃掉，要在海滩边哭得很伤心。有两个女孩被选出来演那场戏，我是其中之一。我表演完，导演就把我叫到旁边，说“你真是我的女神”，说我“救”了他——因为我协助他完成这场戏，他觉得我不是一个女替身，而是一个真正的演员。虽然这场戏因各种原因，最后没有剪进电影里，但他当时的这句鼓励让我非常感动，也让我更热爱这个行业。

观察者网：从替身走向屏幕前的可能性有多大？我们看到像张晋，他当初在《卧虎藏龙》里给章子怡替过身，现在终于熬出头了，但这相对只是凤毛麟角，大多数武替都是被藏在屏幕后。这中间的阻碍，主要有哪些？

陈竹音：其实替身走向台前的困难度挺高的，但不能说没有机会。首先看你个人的条件——主要是外形——是不是真的很好。再来，像以前在香港有这个班那个班，师徒制，看你认的这个师傅会不会给你很多机会。很多时候一些电影需要一些武师，本身外形又很OK的话，你就会有机会慢慢从一些很小的角色走向屏幕前。

以女生来说，因为本身女武师的角色就比较少，通常有露脸的部分也都会由女演员去担当，所以女替身走到前的机会很少。再加上，以大陆目前的现状来说，很多时候拍戏需要很大的资金，而业界生态有一点，是所谓的“带资入组”，所以很多时候不会演戏的一些人可能凭借关系、资金就可以直接抢到这个机会。这样一来，留给替身的机会就更少了。

但是并不代表完全没有机会，我有听说有些替身会去演一些网剧，不过要做到张晋或者以前像成龙这级别，慢慢闯出知名度，真的能独当一面的，这有点困难。

张晋曾在《小李飞刀》中担任过武替（资料图）

观察者网：因为高危险性，所以武师的事业生涯相对来说比较短暂。说直白点，可能对大多数武师来讲，就是吃青春饭的。再考虑到功夫电影正在走下坡路，你是否考虑过转行？如果转行，会考虑哪些职业？

陈竹音：我觉得第一个是，你对自己的定位是什么？如果你只是把自己定位成一个替身或一个武师，那你的事业生命很快就会结束了，因为确实在这么高危且高磨耗的状况之下，肉体的使用会因受伤，比较快遇到瓶颈。

但如果你对于动作编排的创作有兴趣，或你对于电影本身有兴趣，其实这个人生路是可以很长的。你已经踏入电影工业的圈子里，你可以继续走动作指导的路，也可以转向做制作，或者自己去创作更多电影内容。

所以我认为年轻一辈的武师或是我自己，在踏入这个行业后，对于自己的未来要有一个很清楚的定位。再就是要多方面地学习、吸收有关电影行业的技能。如果自己没有这个心，很快就会被这个行业所淘汰，因为它确实非常的严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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