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生在官场的365天,建了座“不网红”的图书馆

来源:观察者网

2024-01-27 14:31

【文/观察者网 严珊珊 编辑/冯雪 马雪】满腔热血的高校文学老师到区级文旅局挂职,才发现县官不好当:想带动老字号餐饮创新、活跃官方微博文风、开发碑林博物馆研学线路,结果发现通通不归自己“管”;转移阵地,与书商斗智斗勇,精心交出一份图书馆采购书目,后被专家委员会批评,因为出版年限不够新;写了篇为图书馆预热的文章成了“爆款”,却被人批“胡搞、出风头”“过于个人英雄主义”……

书生在官场的365天,每天都有新“惊喜”。

2020年9月,陕西科技大学副教授杨素秋前往西安市碑林区文化和旅游体育局挂职一年,任副局长,主管文化科、文化馆、旅游科、图书馆(规划中),一上任就接手了碑林区图书馆建设项目。

因为图书馆原定选址的工地里挖出了文物,需要等待考古勘探,杨素秋的任务是在年底前建好一个过渡性图书馆。但她到任时,临时图书馆选址已定,在碑林区某商场负一层——一个没有自然光、电线裸露、墙皮斑驳的地下室。

本文图片均由受访者提供

更大的困难还在后面,她本打算好好利用100万购书经费,让图书馆的“灵魂”得到保障,没成想,一个书目竟然触动了各方利益。建设公告刚在政府网站发布,她办公室的敲门声就没停下来过。

书商挨个上门给这位新来的副局长“上课”:她第一次听到“馆配”这个词及其背后的利益输送;第一次知道原来商人愿意二五折供货,只为了把滞销书、自费出版书籍、各式鸡汤作品、言情小说塞进书目;第一次夜里接到商人“姐姐长姐姐短”的问候电话,让她噎到差点受“工伤”……

但为了坚守住书籍质量,也因为挂职干部编制不在政府、不用过于畏手畏脚的“临时”身份,一身文气的杨素秋鼓起勇气,风风火火打了场“书目保卫战”。

杨素秋,摄于西安市碑林区图书馆

可就在挂职即将结束之际,一位“中间人”直奔她的办公室发出警告:“有个人让我来给你捎话,你必须取消全部书目。你的书目里全是好书,利润太低,有人拿不到好处。”

杨素秋委屈不已,情绪崩溃,想拼个“鱼死网破”。但考虑再三,她最后拿出写作大纲,向中间人展示写书计划,“会把这些如实写进去”,成功吓退了对方。

这些经历都被杨素秋写进了新书《世上为什么要有图书馆》,上架一个月后豆瓣评分涨至9.5,登上社会纪实图书一周热门榜。

近日,刚忙完期末的杨素秋接受了观察者网对话,和我们谈了谈她作为“公共选书人”的经历。

在杨素秋眼中,理想“选书人”首先得是个书虫,但又不应该是个书呆子。要多出去走走,以免与底层老百姓脱节。

形容自己走进政府大院后的心态,杨素秋用了这样一个比喻:“得像放进玻璃鱼缸的一条新品种的鱼,得跳一跳,得让原来睡着的鱼醒一下。”

杨素秋

以下为对话实录:

观察者网:作为一名高校文学和美学教师,您当初为何申请政府挂职?

杨素秋:我很好奇。在此之前,我对政府工作的想象全部来自书本或电视剧,并不知道真正的政府如何运作,如何与社区和老百姓接触,如何推进一份文件落实,如何建起一座公共建筑,这中间要经过什么环节,我想去了解。

往年,挂职单位离家太远,孩子太小,照顾起来不方便,这次终于出现了一个离家只有两公里,看起来专业对口的岗位,孩子也大了一些,我可以尝试更繁忙的工作,就提交了申请。

其实我当时更想申请另一个挂职岗位——陕北一个边远县城的副县长。我当时想,副县长所涉及的工作种类肯定更多,医药、卫生、文化等各类领域都要接触,而且辖区面积更大。我计划走遍这个县,去农村了解老百姓的真实生活,应该会很有意思。但是,考虑到需要照顾孩子,不是太方便,最后还是选择了离家近的文旅局。

观察者网:踏入政府大院后,“书生”身份为您在“官场”带来了哪些优势,又带来哪些障碍?实际情况与您此前设想的一致吗?

杨素秋:现在回过头来分析,我觉得优势在于我平常有阅读习惯,可能更合适做筹建图书馆的工作。另一方面,我跟他们的固有思维和知识结构不太一样,能给他们的工作方式带来一点改变。举个例子,以前大家上党课都是通过念文件来学习,时间长了,有人会感到枯燥。所以我给大家提了一个建议:可以看看B站视频,一些UP主讲国家政策和国际政治,讲得非常好,比如观察者网的“肝帝董佳宁”。

有一次上党课,我给大家找了B站上讲“十四五”规划播放量最高的视频,它把“十四五”规划和动画结合,将要点可视化,加进一些搞笑的梗。看下来以后,大家不仅对“十四五”规划有了非常清晰的认识,心情还很愉悦,不会觉得在完成一个强制性的任务。

当时同事就跟我说,你来我们这之前,我们从来没有想到要在党课上看B站视频。从那以后,他们了解了一个新鲜的学习来源。

杨素秋与同事对话

但由于我在校园里面呆了几十年,以前只跟学生打交道,事实上我非常天真幼稚。跟书商、装修商、家具商、电器商打交道的时候,我会觉得他们好“狡猾”。他们不仅会互相扯皮,还会欺骗我,给我设一些“陷阱”。我特别不擅长处理这种事,这是我的劣势。

另外,因为大学是一个比较平等的氛围,从大学进入到一个相对严肃、“等级制度”比较分明的地方,一开始我不是太适应。

观察者网:您在书中提到挂职这一年,既要处理政府系统内部的复杂人际关系,又要与商家周旋,还要回应民众的需求,这些经历中有没有打破您原有认知的事?

杨素秋:有很多。举个例子,碑林区是西安的中心城区,我们图书馆选址离西安的标志性建筑——钟楼,只有300米。我原本以为在这样一个城区,老百姓的文化生活会比较丰富,对图书馆的功能也会比较了解。但是,开馆一段时间后,人流量并不高,我就专门去社区服务中心问老百姓,结果好多人都问“图书馆收费吗”。

我告诉他们,这是政府的图书馆,不收费,他们又问“为什么不收费”。听到这里,我不会觉得对方有问题,而是觉得自己有问题。我们的公共文化服务宣传确实不到位,连一个中心城区都有这么多老百姓不知道政府会提供免费的书籍报刊的借阅服务。

为了提高图书馆在群众里的知晓度,我让馆长做了差不多100张海报,贴到每个社区,上面就4个大字——免费借阅,再说明下开馆时间、地址。见效特别快,馆里的人增多了。我就明白,得宣传,不宣传老百姓就不知道,老百姓还觉得政府没有做事,其实做了,这中间的信息流通存在问题。

碑林区图书馆少儿区

观察者网:您的朋友们在提供选书建议时说,某个行业专业的研究者“应该不会到区级图书馆来查资料”,碑林区图书馆筹建时的定位又是过渡性图书馆,是什么原因和动力,让您想要花这么大力气投入其装修和选书工作?

杨素秋:一个城市的面积太大,如果我们仅有省级和市级图书馆,那许多老百姓想借书,如果离得远就不方便,这是一个最现实的问题。我在国外访学时,当地面积比西安小,但有100多个公共图书馆,全由政府免费提供,老百姓走几个街区就能够借书。所以应该配备区级图书馆。

有些人觉得既然是临时的,凑合一下就好,但我的工作习惯不是这样。在高校时,不管上选修课还是必修课,我都会用同样的精力去备课。有学生比较惊讶,对我说“老师,我头一次见到有人把选修课上得这么用力”。对我来说,选修和必修没什么分别,认真备课我会很愉快。如果我用力地备课,上课时我能看到学生的表情,他们的反馈很好。不是说我付出就吃亏,也不用跟别人比。

所以筹建图书馆的时候,我没有因为它是临时的就去敷衍。我自己就是读书人,如果我建的图书馆里面全是乱七八糟的烂书,我会生理性恶心,不想踏进去一步。我不能容忍那样的事发生。

碑林区图书馆盲文书籍

观察者网:这个临时图书馆还在运营吗,碑林区图书馆是否已搬到规划中的大楼?

杨素秋:现在图书馆还在地下,但区里的综合大楼开始建了,文物勘察已经结束。我特别想跟大家解释一下这个事,好多人问图书馆怎么会建在地下,因为之前的建筑选址挖到文物,西安文物特别多,挖到就必须停下来等待考古勘探。

可是2020年,国家公共文化服务评定条例规定,每个区县必须有一个图书馆。我们得选一个临时的用来过渡的图书馆,面积不得小于3000平方米,图书馆又对建筑承重有特殊要求,所以一直找不到合适的场地。

等到我去挂职时,这个场地已经定了,当时我也特别纳闷,图书馆怎么会在地下?他们就给我解释来龙去脉。我对这个选址也不太满意,毕竟室内灯光没有自然光那么好,通风也会有问题。

财政局下拨了一百八十万装修经费,减去消防分区费用,每平方米剩五百多元

观察者网:您在书中提到,“党八股”如今依然在政府和群众间制造者屏障,阅读公文的痛苦之一就是“行文的冗余”“故弄玄虚”,您在挂职期间需要写这种文章吗?

杨素秋:实际上我很少写,但需要我念的情况特别多,而且大多数时候发言稿是别人写好的。刚开始我会拿着发言稿上去念,但我特别不适应,我觉得太做作,念的时候也会发现下面的人昏昏欲睡,这我接受不了。我以前在高校的时候就受不了,如果上课时底下学生昏昏欲睡,我就会自责,回家的公交车上都在生自己的气,想下周一定不能这样。

所以后来,我就不念了。我每次去发言,先用铅笔在发言稿里标几个重点和一些记不住的涉及数据的部分,这些就念,其他部分就放下稿子,用自己的理解给大家讲一遍。脱稿以后,大家的反应好一些,听得也会认真一些。我认为要勇于改变这个事。

观察者网:图书馆的传统功能在于“图书”二字,近年来,“馆”的功能正在放大,不少人把图书馆当做一个经济实惠的自习室、休息室,您会担心图书馆作为公共文化服务场所,其“文化”影响被削弱吗?

杨素秋:其实我觉得还好,如果我们能给这些人提供一些免费的自习室,这不是件坏事,而且他们自习时可能顺便就会拿起一本书。

对我们来说,更应该思考如何发挥公共文化服务的功能,如何吸引老百姓来看书。比如,周末举办哪些活动才是老百姓真正想要的。有读者会给我们提意见,她很生气,说“图书馆里举办的一些所谓本地作家的读书活动,那些书并不好看”,认为那是本地作家在自己的小群体里面“互相追捧”,她说“我们老百姓不喜欢那种活动,我们要看的是著名作家跟我们谈谈他们的作品”。听到读者这样说,我也会反思,可能我们忽视了老百姓的需求。

碑林区图书馆漫画区

观察者网:您2021年发表的文章《花了6个月,我们在西安市中心建了一所不网红的图书馆》传播度很广,标题里“不网红”三个字触到了当下社会的“痛点”。社交平台常常会出现“XX地最美图书馆打卡攻略”“图书馆氛围感照片”的热门内容,您如何看待这种现象?

杨素秋:一所图书馆的外形跟一个人的外形有相似之处,人可以注意自己的外表,想要整洁、懂一点搭配,无可厚非。但如果人过度注意外表,每天花很多时间在外壳上,而不是往内心,就会有问题。图书馆也一样,建图书馆的时候我就说“图书馆的灵魂是书目”。我们当时经费太少,在皮囊和灵魂之间选择了灵魂,但如果经费多一点,我也想把图书馆的外表做得好看一点,但不要过度,过度就太奢靡,会浪费纳税人的钱。

所以,如果图书馆既有“网红”的外表,又有优质藏书和质量比较高的阅读活动,那就很好,像电影“叫好又叫座”一样。我们也希望全面发展,但往往难以实现。

观察者网:这本书用大量笔墨描绘您朋友们所关注的问题,比如武侠题材的式微、培养当代学生书法爱好的难度、成年低智人群的边缘性等等,在您看来,这些广泛的话题如何服务于这本书的主题?

杨素秋:有人看的时候也会说,这些问题会不会有一点散,会不会离开了故事的主线?但我不是随随便便把这些人写进书的,他们是帮我提供图书馆书目的人。我会写他们为什么提供这些书单,这些书籍如何进入他们的日常生活并改变他们的想法甚至人生。我想让大家看看这么多可爱的读书人的故事,读者自然而然就会明白书籍是如何滋养人的。这不用我去说教,我也不想在书里给读者一个固定答案,或者向他们灌输我的想法。

观察者网:不少人觉得图书管理员是一份“清闲”的工作,但您在书中提到,他们常常要为图书以外的事加班,比如疫苗接种率指标、创文明城市活动等。据您观察,这种工作占馆员总体工作量的比重是多少?对于那些想要去图书馆工作的人,您有什么建议?

杨素秋:对馆员来说,占比应该是20%左右,对馆长来说,在50%以上,馆长要开各种各样的会,迎接各类检查。

好多人对图书馆的工作有误解,想象那个地方就是喝茶、看报、混日子,但实际上不是。如果只是想要来躺平,那躺不了,有很多事要做。而且如果真让你躺平,你慢慢也会觉得日子很无聊,工作很空虚。我的建议是,如果一个人喜欢读书,喜欢做图书推广等与读书有关的活动,那就适合这个岗位,也会做得特别带劲。如果有些人只是躲避忙碌,想要过一份清闲的生活,还真不一定适合。

我还想和年轻人说一点,工作不仅仅是谋生的方式,工作会让你跟他人之间产生一种深的联结,他人不一定是同事,还可能是走进图书馆的群众。你可能会跟他人产生一种情感联结或者思想联结,当这种联结增加的时候,你会觉得这份工作很有意义。

2021年春天,碑林区图书馆安装门头

观察者网:在您所在的高校,擅长授课的老师想要提升职称有什么通道?

杨素秋:学校有教学科研型和科研型两种教师,教学科研型教师发表的论文可以少一点,教学上的获奖得多一点,加分项目包括讲课比赛、跟学生一起做的教学改革、MOOC(慕课,高校公开课平台) 等等。

其实我不太擅长弄项目,也不太擅长写学术论文,并不是我懒,我认真写了,但容易被退稿。退稿理由都相似,编辑觉得我写作方式没有转过来,情感太充沛,很注意文笔,但是理性、规范、框架都不是特别符合学术论文的要求,让我改。我改起来也比较难,所以发的论文也少。

后来我们学校有一个政策,凡是讲课比赛拿过全校第一的,就可以评副教授,讲课比赛一年一次,还是有机会的。我拿了好几次第一,就给我评上了。我觉得也是学校善待我。

观察者网:据您观察,在高校职称评价体系普遍向科研成果倾斜的时代,希望好好讲课的老师会被逼着去“卷”论文吗?

杨素秋:确实会有这样的问题,科研当然重要,但老师不能因为忙于科研就糊弄学生。其实科研做得很好的人有能力把课上好,他们可以把最新的研究成果放到课堂上。但有些老师只做科研,上课就随便讲讲,有时候一个PPT讲十年,或者给学生随便放点视频,自己去做别的事,这种人比较多,是很糟糕的现象。对高校来说,课堂特别重要,教学强的老师会很受学生欢迎,学生觉得能从老师身上学到一些东西。

观察者网:您会为这本书写续作吗?有规划中的选题吗?

杨素秋:应该不会,人生中再来挂职建一个图书馆的机会基本不可能有。不过我也在想,以后去挂职当一次副县长,写一本在县上当芝麻官的札记,这是有可能的。我也许会写别的题材,总之我还会写,而且我觉得写纪实文学很有意思,停不下来。

目前还没有规划中的选题,还在积累,不会很快再出一本。因为非虚构作品得“榨”自己的生命体验,不能凭想象去罗织一个故事,一切都得来自于真实经历,所以我的产出速度不会太快。

《世上为什么要有图书馆》,杨素秋著,2024年1月,上海译文出版社

责任编辑:严珊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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