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懂中餐”西方人:老外嫌中国人啥都吃,是不懂奥妙

来源:观察者网

2024-06-08 13:57

【文/观察者网 严珊珊】32年前,自诩“啥都敢吃”的英国人扶霞·邓洛普(Fuchsia Dunlop)第一次来中国,出于礼貌,她忍着恶心夹了一颗“如魔鬼之眼”的“千年老蛋”(皮蛋),无法下咽,全身发麻。她和大多数外国人一样,起初对那些比较“狂野”的中国菜敬而远之,不碰牛蛙,能点肉绝不点内脏,目睹鸡鸭被宰杀时大惊失色,对中餐的初印象是唐人街的糖醋肉丸和蛋炒饭。

当时的她无法预料,自己后来会“沦为”中餐的忠实拥趸,在英国费劲功夫找活鸡、淡定地在院子里放血,将灶王爷神像供奉在伦敦家中的厨房,每次“回”中国都要背袋花椒走,用食疗调理身体,为中餐写了7本英文书,中译版《鱼翅与花椒》畅销20余万册,一举成为“最懂中餐的西方人”。

1992年,剑桥大学毕业、从事亚太地区新闻报道工作的扶霞来中国研究少数民族历史,途经成都时被凉拌鸡和鱼香茄子深深折服,后来如愿申请到英国奖学金,1994年赴四川大学留学。

在四川,她爱上猪脑花,啃了兔头,沉醉鱼香味,心系担担面,有了“中国胃”,并全情投入对川菜的研究,密密麻麻记了好几本菜谱。

扶霞的笔记(受访者供图)

为了精进厨艺,她成为四川烹饪高等专科学校(现为四川旅游学院烹饪学院)第一位外国学徒,学会了切菜、调味、控制火候。直到如今,“中式刀工”仍是她引以为傲的本事,就连为英国朋友切沙拉,她都忍不住想问“切哪种”。

2023年春节,扶霞在伦敦用鹌鹑蛋做了这群小兔子。

与中餐结缘后,扶霞吃遍中国,从热闹的四川,吃到硬菜满桌的甘肃,再从香辣的湖南,吃到朴实的闽北,温柔的扬州,包容的北京,鲜美的广东……她用一颗来者不拒的心尽情感受中餐的魅力,逐渐体会到如何欣赏口感,理解了风土时令应季的美妙,懂得了平衡的艺术,更在典籍中感知中餐的哲理,奉伊尹和袁枚为美食精神导师。

“我发现自己逐渐爱上了白粥和水煮蔬菜,和对糖醋鱼、麻婆豆腐一样喜欢,这才是我心中真正‘中国化’的表现。”扶霞在新书《君幸食》中写道,如果不感受安静、平和与清淡的乐趣,只有酸甜苦辣这些重味的刺激,就无法充分领略中国美食的魅力。

上世纪90年代,扶霞在湖南农村做麻婆豆腐。(受访者供图)

“君幸食”一词,源自长沙马王堆汉墓出土的狸猫纹漆食盘,盘内朱书“君幸食”,意在劝君进食,与扶霞的英文书名“Invitation to a Banquet”格外契合。她想从西方人的视角谈中国饮食文化,邀全球读者赴这场中餐盛宴。英文版2023年上市后,已登上英美等国多个热门榜单。该书中文译者何雨珈笑称,书里的旁征博引,害她“查得好苦”。

近日,扶霞在上海与观察者网对话,谈了谈她作为“中餐推广大使”的经历。

在扶霞眼中,能在中餐馆点好一桌菜是她“人生中最自豪的成就之一”,今年带着西方客人吃遍中国,她点菜时贯彻了中国“药食同源”的理念,既要让客人吃得惊喜,又要让他们舒服、清爽,“如果一顿饭全是麻辣,那就是没点好菜”。

对于近年来中餐“火锅化”、预制菜化的趋势,扶霞有点担心,怕相对“单调”的火锅冲淡了人们对中餐百菜百味的理解,也担心年轻人点外卖的习惯,影响中餐烹饪技艺的传承。

谈到中国菜的“多语言性”,她感触颇深,“中国饮食的多样化和伟大源自包容”,如果西方人能用开放的心态来对待中餐,就可以扩大对美食的感受。

2024年6月,扶霞在上海与观察者网对话。

以下为对话实录:

观察者网:您在书中提到一个有趣现象,中国人把刀留在了厨房,西方人则把刀放上了餐桌,您怎么看待这种差异?

扶霞:这是中国从古至今都很明显的特点,中国人很早就把食材切成小片、小块,再在大锅里面烹饪,最后用筷子夹起来吃。这种特点不仅影响了中国菜本身的“性格”——通常是小块的东西,而且影响了中国餐桌上的氛围。

一方面,用筷子非常温和,非常安静,中国人吃饭的礼仪也比较简单。而在英国吃顿大餐,我们需要使用好几种刀叉,很复杂,吃饭会有金属和陶瓷碰撞的声音,比如说吃牛排,要用一种特殊的刀,以前吃鱼也要用特殊的刀,相当复杂。

另一方面,把刀留在厨房让享用中餐的气氛更具社会性,大家会共享菜;而西方人吃饭比较个人化,每个人用单独的盘子,单独切肉。

扶霞在英国家中做川味豆瓣鱼。

观察者网:您曾说,西方对中餐的“双重标准”让您颇为懊恼,可以详细谈谈吗?据您观察,这种偏见近年来有所改变吗?

扶霞:过去,很多西方人对中餐有一定偏见,认为中国人吃了很多“奇奇怪怪”的东西。我认同中国人吃的食材比西方人丰富多了,第一是因为中国地大物博,气候和自然条件多样,食材丰富。第二是文化原因,中国人很早就对美食产生了好奇心,爱好吃,喜欢尝试有意思的食物。

但有西方人以为中国人吃鸭舌等食物是因为“过去很穷,没东西吃,什么都吃”,这点我完全不同意。中国古代皇帝也吃熊掌、鸭舌、鸭掌,中国人把美食当作冒险,视为一种乐趣,越丰富越好玩。还有一点,中国人非常在意口感,一些东西本身没什么味道,比如海蜇皮,但是口感不错,吃起来很舒服,中国人也会吃。

所以,我认为西方人批评中国人“什么都吃”是因为他们不懂为什么要吃。

不过,这种偏见现在越来越少。一方面,国外的中餐不再是过去一味迎合西方人口味的食物,西方人能接触到比较正宗的中餐。另一方面,中国国际地位越来越高,经济发展,国力增强,这也会影响中餐的国际地位。

就我个人而言,我所有工作都有一个非常重要的目的,就是让西方人懂为什么要吃那些东西。如果能用开放的心态来对待,比如尝试去欣赏口感,就可以扩大对美食的感受。


观察者网:前不久,美国韩裔名厨张锡镐(David Chang)的餐饮集团Momofuku在美国抢注“chile crunch”(香辣脆,也被视为辣椒油)商标并要求他人停售使用该名字的产品,这在北美亚裔餐饮界尤其是四川辣椒油经营商里引发巨大争议,被视为“文化挪用”。您怎么看待此事?

扶霞:我认为“chile crunch”的灵感就是中国老干妈,老干妈在国外越来越受欢迎,一些美国华人会生产类似的调味品,所以“chile crunch”的来源肯定是中国。张锡镐是美国韩裔,他生产一款来自中国的辣椒酱,再注册商标告诉别人不能用这个名称,有点不应该,我可以理解其他人为什么生气。

现在,饮食文化不断改变,中西方不断交流,企业在美国生产华人吃的辣椒油,或者是西方人自己制作辣椒油,这个很自然,没有问题。但是如果一个人注册商标让原来生产这个调味品的人不能生产,就有问题了。

(受访者供图)

观察者网:您第一次来中国是上世纪90年代,30年过去了,您认为中餐现在的国际传播做得怎么样?有什么建议?

扶霞:中国菜的国际传播做得越来越好,这经历了一个过程。19世纪开始,美国的中餐主要由一批广东人“发明”,他们要养家糊口,做的是美国白人容易接受的菜式,要兼顾实惠、可用本地食材制作等因素,是简化了的中餐。

这种中餐多来源于粤菜,但没有广东的清汤,也没有青菜、蒸菜,只是一些以糖醋为主、多含油炸物的菜,特别对西方人胃口,但这种菜完全不能代表中国多样的饮食文化。

到了上世纪90年代,我开始写中国美食时,伦敦唐人街已经出现了一些真正的粤菜馆,他们不仅服务于西方顾客,也面向广东人。

如今,伦敦唐人街的中餐菜系出现了多样化趋势,有川菜、湘菜、东北菜、兰州拉面、西安小吃等地方菜系,中国留学生等群体会光顾,这些菜比较正宗,西方人也因此有口福品尝到比较正宗的中餐。

当然,国外涌现的中餐馆只能代表中餐的小小一部分,中国很大,地方菜系多得不得了。

至于建议,我认为教育很重要,比如说,菜单要翻译好。如果菜品含有西方人没接触过的食材,英语流利的中国人可以写一个讲解。西方人其实很愿意尝试新事物,但先要知道入口的是什么,怎么吃。如果菜单翻译得好,能让他们有机会感受中餐的魅力。

扶霞在英国用火鸡烤盘里剩余的肉碎和肉冻做蒸饺。

观察者网:近年来,中餐出现了一种“火锅化”趋势,您如何看待这种现象?

扶霞:我感到有点遗憾。我可以理解火锅为什么风靡,一方面是好玩、好吃,尤其是年轻人爱吃;另一方面是经营成本较低,只要有一个好吃的锅底,员工负责洗菜、切菜,客人自己煮就行了,这比请一个大厨做菜容易多了。但是火锅比较单调,就一个味道,不能体现中餐的百菜百味,也不能体现中国多样的烹饪方法。

我尤其感到遗憾的是,国外也有这种趋势,伦敦新开了很多火锅店,而好吃的粤菜如今十分难寻。我年轻时,伦敦有些粤菜馆提供正宗美味的炒菜、炖菜和蒸菜,现在越来越难找到这种店。不过,这也因为英国移民规则愈发严格,聘请中国厨师的难度变大,火锅、奶茶、亚洲快餐等制作比较容易,开店相对简单。

观察者网:除了“火锅化”,中央厨房和预制菜也越来越常见,您怎么看待这一现象,会担忧其影响中餐的发展和传播吗?

扶霞:这点我也有些遗憾,我担心很多烹饪技艺或者老师傅的手艺会失传。1994-1995年,我在四川大学留学时,川大周围有很多小馆子,所有菜都是现做,厨师天天去菜市场买菜,非常新鲜,非常健康。而现在很多预制菜,在冰箱放很长时间,从养生角度来讲,可能不如新鲜的菜。

还有一点,中国外卖特别方便,选择很丰富,比我们英国的好多了,但我怕这会影响年轻人学做菜的动力和能力,有点担心。

观察者网:多数西方人吃中餐时,喜欢“调味”甚于“本味”,与中餐结缘这么多年,您现在会偏向“调味”还是“本味”?

扶霞 :我研究中国美食三十年了,现在比较能欣赏本味,喜欢原汁原味。其实无论什么菜系,搭配最重要,就连讲究调味的四川,如果点了宫保鸡丁、鱼香茄子,肯定要搭配一道清汤、清炒蔬菜。我认为“本味”不局限于粤菜和江南菜,整个中国都注重这点。在我看来,如果一顿饭点的全是麻辣的,那就是没点好菜。

观察者网:说到点菜,您掌握这个技能的过程中遇到过困难吗?现在为第一次来上海的英国人点菜,您会点什么?

扶霞:我一开始不知道点菜是门学问,后来我慢慢发现,这是种技能。有件事我记得很清楚,上世纪90年代末期,我在四川成都参加一个会议,会议结束后我和其他川菜学者去吃饭,有位老教授现场考我,说“扶霞你再选一道菜”。我思考了一会,看看菜单上已经点了哪些菜,用了哪些食材、哪几种烹饪方法,出现了哪些四川味型,发现没有鱼香味,我就点了一个鱼香茄子,他们很惊喜。那时我悬着的心就放下了,心想“我过关了”。

最近两周,我陪一些外国客人在中国各地寻美食,我天天都要安排菜单,每一顿饭不要重复的菜,要荤素搭配,食材、颜色、刀工、口味都要多样化,他们不知道我在点菜上下了那么多功夫。

最重要的一点,要利用中国的养生观点来点菜,让客人感到惊喜的同时,吃得舒服、清爽。菜品多的话,最后要有一道清汤或者清淡的菜来平衡下,让他们吃完回家也舒服,当天能睡得好。

入乡随俗也是我点菜的原则,比如说,来上海要尝本帮菜,既包含浓油赤酱,也有马兰头、豆苗、荠菜这样的时令菜。我会点红烧肉、四喜烤麸这种“浓”菜,再搭配荠菜肉丝炒年糕、酒香豆苗、腌笃鲜这样的清淡菜。

每次,我带外国客人品尝中国美食后,他们都表示完全超出期望,没想到中餐那么丰富,我还让他们答应回去多宣传中国美食。

观察者网:您曾说在看过的中国古籍中最喜欢《吕氏春秋·本味篇》,为什么?

扶霞:在现代中国,厨师并不是地位很高的职业,但我认为厨师是中国文化非常重要的继承人,我们都应该尊敬他们。在《本味篇》里,厨师就是一个“英雄”。伊尹后来被商汤重用,成为宰相,这个很有意思。

伊尹谈饮食烹饪的那一段,不单非常美妙,也充分体现了中国饮食文化的技艺、思想和精神。比如说,伊尹提到调味和去腥味,说锅中的变化精妙细微(“鼎中之变,精妙微纤”),中国两千多年前能有这样的著作记录烹饪理论和精神,真是不得了。

英国伦敦,扶霞家中厨房墙上设有“灶王爷”神位。(受访者供图)

观察者网:您在书中提到中国饮食具有惊人的“多语言性”,从中能看到中国多元文化的过去和现在,第一次产生这种强烈感受是在哪里?

扶霞 :第一次是在我学习川菜时。川菜的“麻辣”是一种融合味型,其中,“麻”来自原产自中国的花椒,“辣”来自明代从美洲传入中国的辣椒,这就是包容的体现。后来我开始研究北京菜,发现很多菜跟丝绸之路有关,还受到长城以北牧民文化的影响,比如说北京人爱吃羊肉。

我认为中国饮食文化的丰富和伟大在于两个方面:一是几千年延续至今的传承,比如用蒸汽烹饪、用曲发酵食物、把东西切成小片、用筷子吃,这些传统保留至今;二是不断交流和变化,通过丝绸之路等通道,胡椒、胡萝卜、辣椒等食物传入中国,胡饼传入中原,中国饮食的多样化和伟大源自包容。

观察者网:下一本书,您计划写什么?

扶霞:我有很多计划,现在在排队,有可能是菜谱,有可能是与《君幸食》类似的书,暂时保密(笑)。

《君幸食》,扶霞·邓洛普著,2024年4月,上海译文出版社

责任编辑:严珊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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