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靖:特朗普关上了全球贸易的大门,钥匙在哪里?

来源:观察者网

2025-04-19 10:09

黄靖

黄靖作者

上海外国语大学杰出教授

【文/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黄靖】

4月2日,特朗普宣布对几乎所有国家征收10%的“基准关税”,对60余个“违规”的国家和地区征收“对等关税”,发动了全球关税战。其目的是企图废弃当今以WTO为框架的自由贸易体系,重建一个对美有利,并且是美国主导的贸易体系。

全球自由贸易体系已经成为美国难以承受之重

当今的全球贸易体系,起源于1948年美国主导建立的关贸总协议(General Agreement on Tariffs and Trade,GATT)。当时美国的制造业占整个世界制造业的60%,是最大的出口国,国际支付锚定黄金(金本位)。1946-1952年,美国年均出口顺差高达20亿美元。显然,GATT是有利于美国的。然而,随着欧洲和日本等工业国家战后经济的恢复,美国在1971年开始出现了15亿美元的贸易逆差;同时,由于深陷越战泥潭,美国出现了巨额财政赤字。

为了解决财政危机,当时的尼克松政府一面“赖账”,单方面废弃了金本位,一面逼迫德法英日等10国(G10,也称十国集团)签订了史密斯协议,迫使G10的货币升值,对应美元10%的大幅贬值,从此确立了美元霸权。然而,美元霸权导致了美国贸易逆差的飙升,至1985年美国贸易逆差已高达1485亿美元,其中500亿来自同日本的贸易。于是,里根故伎重演,逼迫日本签订了广场协议,日元一夜之间升值几乎100%。但这并没有缓解美国制造业外流、贸易逆差飙升的趋势。

冷战结束时,制造业在美国GDP中的占比从1971年的24.5%下滑到1992年的14%,而贸易逆差却猛增至2904亿美元。为了应对这一局面,克林顿政府仗着已经树立的美国霸权之势,大力推动GATT扩容,于1995年1月成立了世界贸易组织(WTO)。与GATT相比,WTO主要增加了对美国极为有利的服务业和知识产权保护的内容,形成了与克林顿“全球主义”战略相适应的全球自由贸易体系。

克林顿以及“全球主义”战略家们坚信,这个体制可以确保美国一方面享受美元霸权带来的巨大红利,一方面有效掌控由此带来的贸易逆差。当年希拉里曾向国会议员们保证“美国人永远无需还债”。这并不是因为美国可以无限制印钞,而是因为这个自由贸易体系可以通过四种机制将经由自由贸易流向世界的美元回流美国,形成让美国获利的“永动机”。

其一,利用美元霸权的信用发行美债。各国(尤其是顺差国)通过购买美债不仅可以有固定收益,而且保持其“财富”的高流动性;

其二,美国在融资、信贷、债券、保险、咨询和法律等服务业和高端产品的研发、设计以及制造(知识产权)等方面具有碾压性优势,这使得美国可以在经济全球化中掠取最丰厚的收益;

其三,通过对美元利率的操控,制造“美元潮汐”收割其他国家的财富——如1997-98年的亚洲金融危机便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其四,垄断军工产品市场。

冷战结束后,美国在全世界进一步扩大其安全联盟体系,在制度上确保了美国的军工市场;而美国武器在第一次海湾战争中展现的“跨代”优势更是让美国军火在全球大卖。事实上,这个自由贸易体系确实一度让美国赚得盆满钵满。克林顿政府(1993-2000)成为美国冷战以来唯一财政盈余的政府。

然而,经济全球化的展开——尤其是中国的迅速发展——从根本上动摇了美国在全球贸易体系的盈利模式。

首先,资本的全球化使得美元资本源源不断地从发达国家流入发展中国家以获取资源的最佳配置;由此导致的制造业(产业链)全球化又使得制成品源源不断地从发展中国家流入发达国家以获得利润的最大化。其结果就是,一方面信贷资本以各种“创新”方式加大杠杆以牟取暴利,同时预算赤字的扩张导致了美国债务的激增,从1995年的4.974万亿增加到2008年的10万亿,之后更是飙升至今天的36.6万亿。

尽管“美国人永远无需还债”,但却必须支付利息——今天美国每年1.2万亿的债务利息成为最大的财务支出;另一方面则是以中国为首的发展中国家,外汇储备不断扩大。当今全球12.8万亿美元的外汇储备,仅金砖国家就持有近8万亿。其他国家持有的巨额美元储备和美国国债,成为威胁美元信誉的“定时炸弹”。

第二,中国的迅速发展,不断打破美国对高端科技的垄断。本世纪初,美国为首的西方营造了一个环保经济的“政治正确”,企图通过对能源消费的超前要求来规范——其实是制约——发展中国家的工业化进程,巩固自己的发达地位。然而,中国为了自身的可持续发展,硬是在新能源领域走出一条新路,奠定了难以撼动的优势。面对美国在高科技领域的种种封锁,尤其是芯片领域,中国也迅速有了突破,确立了由人工智能+新能源引领的“高质量”发展趋势。

第三,中国坚持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坚决维护自己的金融主权,使得美元潮汐难以收割中国。1997-98亚洲金融危机,美国资本疯狂收割亚洲各国,但唯独在刚刚回归中国的香港败下阵来。欧盟统一市场的建立和欧元的发行,也筑起了一道防止美元潮汐的堤坝。(从这个意义上看,特朗普说“欧盟的成立就是要毁灭美国”,某种程度上是正确的)2008年金融危机,美国反而需要中国的帮助度过难关。2016成立了亚投行,从根本上强化了中国在美元霸权体系中的自主权,美元潮汐更加难以攻破中国堤坝。

最后,尽管美国和西方自上世纪90年代起就对中国武器禁运,但中国靠自己的力量,不但完成了整个军工体系的现代化(在一些关键领域甚至反超美国),而且一些美国军工的传统市场,如沙特和巴基斯坦,都开始批量购买质高价廉的中国军工产品。而美国由于制造业的空心化和行业垄断,军工体系日益腐败低效,连美国自身的武器需求都难以满足,更遑论满足海外市场。

至此,在一个原本由美国根据自身最佳利益来设计、推动、维护和改进的全球自由贸易体系中,除了美元霸权依在,其余的美国获利机制都难以为继。华尔街成为美国唯一的赚钱机器,在美国经济中畸形独大,而其副作用则是在实体经济日益空心化的同时,美元信用被不断透支,债务失控。

特朗普全球关税战的真正企图是要建立一个由美国主导的新贸易体系

事实上,早在奥巴马第二任期(2012-2016),美国就已经难以承受WTO之重,因而积极推动“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议”(TPP)和“跨大西洋贸易及投资伙伴协议”(TTIP),妄图在两个最关键的经济区建立新的经贸秩序,在阻滞中国发展的同时,掌控欧洲经济。这其实是“全球主义”战略在经贸领域的最后努力,但无功而返。拜登政府则仅提出了一个有名无实的“印太经济框架”(IPEF)的行政命令,人去政息。特朗普重返白宫后,彻底撕破脸皮,对全世界发起了关税大战。

首先,关税战不能重振美国制造业。即便各国在高关税的压力下缩减制造业,甚至向特朗普所企望的那样自带资金、设备和供应链前往美国投资设厂,当下的美国既没有足够的工程技术人员和训练有素的产业工人,更没有制造业所需要的产业环境。并且,维护美元霸权和制造业回归本身是一个结构性的悖论——这早已是经济学界的一个常识。上世纪70年代美元霸权确立至今,美国制造业在美国经济中的占比持续下降。尽管特朗普(第一任期)和拜登两届总统都力图重振美国制造业,但制造业在美国经济中的占比仍然从2017年的11.2%下降到2024年的9.8%。

其次,关税战不能“让美国重新富有”。根据美国财政部发布的数据[1],2025年美国联邦政府支出较2024财年提高13%,达7.63万亿美元,其中赤字高达38%,为2.9万亿美元。根据4月5日美国参议院通过的2025财年预算计划,如延续特朗普2017年的减税方案,美国2025-2034年间将减税3.8万亿到4.5万亿美元,这意味着今后10年间即便美国经济保持2%的年增长率,联邦政府每个财年也只能保持4.7万亿到5.5万亿美元的收入。

2015财年-2024财年政府支出与美国经济(GDP)。2024年财年,美国政府总共开支为6.75万亿美元,GDP为28.83万亿美元。数据最后更新时间为2024年9月FiscalData

如果按照特朗普的财政计划,美国政府每年必须征收高达3.2万亿到4万亿美元的关税,否则难以填平年均35%甚至更高的预算赤字。然而,2024年美国关税收入仅为829亿美元。即便按照特朗普公布的“对等关税”,要将关税收入提高30到40倍也是难以想象的。高关税连美国预算赤字的窟窿都补不上,更遑论“让美国重新富有”。

最后,还有一个源自特朗普经济顾问委员会主席斯蒂芬·米兰(Stephen Miran)的报告——“重塑全球贸易体系指南”(A User's Guide to Restructuring the Global Trading System)——的所谓“海湖庄园协议”。

按照米兰的报告,特朗普全球关税战将使世界——尤其是中国——面临一场经济大衰退的巨大压力,因此不得不接受美国超长期的百年国债,同时降低美债利息,大幅贬值美元,同时各制造业大国纷纷来美国投资建厂,甚至直接给美国财政部“写支票”。然而,且不说米兰报告展现的傲慢、偏执、无知与一厢情愿,倘若关税战真的导致了一场经济大衰退,美国经济以及特朗普的政治生命将首当其冲。

特朗普疯狂,但绝不愚蠢。通过高关税重振美国制造业、“让美国重新富有”之类的口号式说辞,只不过是特朗普用来迎合民粹、为其政策获取合法性的宣传而已。特朗普发动全球关税战的真正目的,是要从根本上改变当今世界的贸易体系和规则。因为在特朗普及其追随者看来,二战以来由美国主导建立起来的自由贸易体系已经从利好美国演变为损害美国,自由国际主义的“全球主义”战略成为了导致美国“衰退”的关键因素。

因此,特朗普向全世界发起关税战就是要避开基于多边机制之上的贸易体系,逼迫各国和美国做一对一的双边谈判。特朗普毫不掩饰地宣称高关税政策只是其“厉害手段”,目的是迫使各国与美国达成对美有利的双边贸易协议,以此重塑一个“按美国的条件并对美国有利”(in America’s term and in America’s favor)的全球贸易体系,从而“使美国再次强大”。

显然,特朗普的终极目标是逼中国就范。在全球33万亿美元的贸易中,中美两国各占18.5%和16.4%、其余欧洲、东亚、东南亚和北美占55%。目前,印度和越南等国已经向美妥协,日韩也露出妥协倾向。在特朗普看来,只要能和以上这些地区的各国达成双边贸易协议,就可以在世界范围内对中国树立贸易壁垒,逼迫中国就范。

特朗普全球关税战的唯一出路是寻求同中国的妥协与合作

然而,特朗普的全球关税战注定要失败。

首先,中国寸步不让,针锋相对。面对特朗普毫无信用可言的霸凌,任何妥协退让只能使其得寸进尺。因此,针对特朗普不断加码的关税,中国政府不仅对美国进口商品加征对等的加税,而且在原材料供应、产业链封控和制裁助纣为虐的美国公司等方面打出有力的反制组合拳。更重要的是,中国作出了“打铁还需自身硬”的统筹部署和安排。

一方面,政府推出了前所未有的积极财政政策,确保中国经济的稳定发展,尤其是在稳定资本市场方面表现得尤为坚决和自信。作为世界上最大的制造和贸易国,中国经济早已深深融入世界经济和贸易体系之中。只要中国不退让,任何要建立一个损人利己的全球经贸体系的企图都绝不会得逞。

第二,中国在更大的战略范围内展示了大国担当。特朗普二次执政后,中国通过一系列的军事演练和“秀肌肉”武器实验,展示出中国“决不允许战乱进亚太”的决心、信心、能力与担当。毕竟全世界61%的人口,56%的经济和70%的经济增长在亚太。只要亚太维持稳定发展,中国就立于不败之地。

第三,美国经济界和主流媒体一致认为,特朗普的霸凌关税战必然引发的新一轮“三高”——高通胀、高赤字(债务)和高(金融)恐慌,其结果必然是一场经济大衰退,甚至是经济大萧条。特朗普挑起全球关税战后,华尔街股市立即连续暴跌;同时美债收益率却暴涨。这表明股市暴跌一方面迫使持有美债的大盘基金抛售美债平仓,另一方面银行也被迫抛售客户为借贷买股而质押的美债以止损。面临迫在眉睫的金融崩盘,特朗普不得不退缩,宣布“高关税”政策暂停(pause)90天。特朗普按下暂停键后华尔街股市立即大幅反弹,但这恰恰说明关税战对美国经济是一场大灾难。

尽管如此,美国经济中“股债汇三杀”的势头仍难以逆转,大量资本逃离华尔街已是不争之事实。显然,如果特朗普一意孤行大搞关税战,必将给已经外强中干的美国经济带来灾难性的后果。

第四,中国硬刚美国的霸凌,得道多助。西方一些媒体妄称关税战中只有“中国+1”,处于“孤立无援”的境地。特朗普也宣称70余个国家打电话“拍马屁”,乞求投降。但上门求和的国家只有个位数,而且包括以色列在内的“降者”都被打脸,并没有得到特朗普的任何“恩惠”。而最了解美国的加拿大和欧盟都已做出了强硬的姿态和反制。

事实上,世界各国无一不反对特朗普的关税战,即便是表现出妥协倾向的国家,也是迫不得已。特朗普的关税战,将美国的信誉和应有的担当打得稀烂,失道寡助;在全世界“苦美”却又在相当程度上“恐美”的形势下,中国勇于担当,举起斗争的大旗,得道多助。毕竟中国坚决维护的,不仅仅是中国的切身利益,也是各国得益其中并基于多边机制之上的全球自由贸易体系。

最后,特朗普的最大软肋是时间。2026年国会大选在即。美国社会势不两立的高度分裂和政治极化逼迫特朗普必须在今秋国会选战开打之前拿出“成果”。

目前,特朗普投下巨大赌注的“俄乌和平”方案已经搁浅,如果关税战拖至下半年仍不能奏效,特朗普必将全线崩盘。一旦对其恨之入骨的民主党人在2026年重新夺回国会,非但特朗普政府会陷入跛脚局面,而且特朗普及其家族都将面临灭顶之灾——仅在4月10日下午股市反弹中,其家族获利至少25万亿美元这一项“内部交易”,就足以使特朗普及其家人入狱。特朗普在发起关税战后反复宣称他在“等中国的电话”,并且表示如果中国愿意谈判,他将“大度地”(graciously)和中国交易,其色厉内荏全然可见。

美国经济学家布莱德·塞特瑟(Brad Setser)最近的研究表明[2],在最大货币输出国美国(买家)和最大的制造国中国(卖家)之间存在着一个难以动摇的对偶:前者有9200亿美元的贸易逆差,后者有9900亿美元的贸易顺差。

2010年12月至2024年12月,中国与除中国外的世界各国及地区,出口增长率情况比较。红线为中国,黑线为除中国外的世界各国及地区美国外交关系协会

2018年特朗普发起首轮“贸易战”之后,中国对美出口大幅下降,但下降的份额却基本被五个国家/地区——东盟、墨西哥、韩国、印度和中国台湾——的对美出口填补;同时中国对这些国家/地区的出口增长却和它们对美出口的增长同步。塞特瑟的研究告诉我们:第一,由于美元霸权,美国是全球“终极下单者”;而制造业王者中国是全球“终极接单者”。第二,经济全球化提高了生产的效率,降低了交易的成本,给交易双方更多的选择:下单者选择质量和价格,接单者选择效率和利润。但(提高)关税使得下单者和接单者双输,因为其结果对质量、价格、效率和利润都是负面的。

然而,在不断加码的关税战中,最先倒下的必定是下单者,因为一旦流通受阻,货币百无一用,毕竟钞票不能当饭吃。

显然,特朗普的全球关税战已经进入了一个死胡同,其唯一的出路就是寻求同中国的妥协与合作;而中国合作的大门始终是敞开的。事实上,中美之间存在着切切实实的共同利益,目前首当其冲者就是维护全球金融秩序的稳定。特朗普一意孤行的关税战已经将世界推到了一场更甚于2008年金融风暴的悬崖边上。一旦金融秩序崩塌,必将给整个世界,尤其是美国带来巨大的经济、政治、社会甚至是安全灾难。从这个意义上看,中美合作维护全球金融秩序的稳定,既是起点,更是关键之点。

[1]详见:https://fiscaldata.treasury.gov/americas-finance-guide/federal-spending/

[2]Brad Setser, “The Evolution of Global Trade in 2024”, https://www.cfr.org/blog/evolution-global-trade-2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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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郑乐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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