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原载微信公众号“识装”，作者授权观察者网转载。）

《百鸟朝凤》这部电影用四个字来形容，就是：不合时宜。整部片子和它的主演陶泽如一样，散发着“我很诚恳我很用力但是我很过时”的气息。用有情怀的话语来说，叫做这不是属于他们的时代了；说得更残酷一些，就是他们都太不时尚太落伍了。

“时尚”从来不是仅仅用来形容穿衣打扮的肤浅词汇，它是所有文艺工作者，包括但不限于作家、诗人、编剧、导演、歌手、演员等毕生唯一的追求。时尚则生，过时则死，职业生涯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除非你急流勇退，接过终身成就奖后从此退隐江湖承认自己老了，那还有可能成为传奇。只要你还在不断产出新作，就要接受时代思潮和受众口味的双重考验，一旦没有新鲜感，只能用“怀旧”和“情怀”来感动中国，你就已经是个失败者了。

这个概念说起来很玄乎，实则非常好理解。这些年，周星驰和周杰伦为什么频频收到“周郎才尽”的批评？周星驰的《西游降魔篇》和《美人鱼》以及周杰伦的新砖，拿来和同时期的华语电影及华语歌坛来作对比依然是赢家，但和巅峰时期的自己相比，却是输得太多。无论从意识还是技巧，都能看到明显的下滑。他们不但没有进步，反而在啃老本模仿从前的自己。而人们需要的是更多陌生的、新鲜的体验，是一次次超出预料的惊喜。

这才是对“高处不胜寒”最正确的理解。每个人真正的对手不是圈内人，而是从前的自己。我们对王晶和对周星驰的期待是完全不一样的，当你登上过珠穆朗玛峰，人们就不会再满足于你挑战乔戈里峰的尝试了。所以那些将《美国队长3》当作《百鸟朝凤》的假想敌、痛斥外国大片挤占了国产文艺片市场的情怀党们简直不值一哂，《百鸟朝凤》的对手从来就不是《美队3》，而是同类型的文艺片和导演自己。

将不同的类型片拿来比较完全没有意义，《美队3》和《百鸟朝凤》的受众群体重合度并不大，就算将所有排期都让给《百鸟朝凤》，也不代表《美队3》的观影群体会涌入《百鸟朝凤》的影厅。会为《百鸟朝凤》买单的，更多的是会为《归来》、《亲爱的》、《大圣归来》和《老炮儿》买单的人。（当然里面也会有漫威粉。）

现在的文艺片票房比起卖座大片确实惨，因为找错了比较对象。这不是最好的时代，但远远不是最坏的时代。还把观众当成不辨好坏的傻子的人，才是真正的傻子。只要影片拍摄得有诚意有惊喜，能戳中时下观众的G点，就算一开始排片量不理想，也照样可以逆袭。《大圣归来》和《老炮儿》的先抑后扬正是如此，特别是《老炮儿》给《恶棍天使》上的那一课，才是值得中国电影人好好思考的。

之所以《百鸟朝凤》在下跪式营销之前没有靠口碑逆袭，并不是它太文艺没人看，有时候曲高和寡不代表小众逼格，而是因为它真的不够好。

影片本身的质量才是一切营销方式的基础，脱离影片本身而东拉西扯的“鸡汤式营销”“情怀式营销”和“卖惨式营销”，和真人秀节目中选手煽情把家里亲人全给编排得病了瘫了死了有什么区别？你是孤儿和你的本职工作有一毛钱关系吗？观众欠了你的得为你买单吗？你是天桥上靠卖惨要钱的乞丐吗？

所以，我极其反感为增加《百鸟朝凤》排片量下跪的这种营销方式。

如果这就是有意识地炒作，那我什么都不说了；如果这真是为吴天明导演打抱不平，我认为这种不体面的卖惨式下跪对老先生的职业生涯和人格尊严都是极大的侮辱。一个导演永远都是希望以作品吸引观众走进影院。与其用这种屈辱博同情的方式，我想他宁愿影片无人问津吧，毕竟他是看了老谋子为讨好市场拍《三枪拍案惊奇》而怒拍桌子的人。

说回电影本身，曾经打动过我的诸多文艺片因素在《百鸟朝凤》里统统没有，从影片传递的观念、拍摄手法和讲故事的方式这三个我最看重的方面去观察，它都是一部“意料之中”的平庸之作罢了，甚至连“诚意之作”都说不上。因为导演吴天明的思考方式不仅没有进步，比起《老井》中对时代的反思和叛逆的尝试，他反倒退回去了，用过时的“政治正确”的口吻循规蹈矩地讲了一个理想化的农村题材故事。

陶泽如扮演的“唢呐圣手”焦三爷是一个“不合时宜的人”。他和他的技艺随着时代的发展走到末路，不再受人尊重，被西洋乐队渐渐取代。徒弟们散落在天涯，没有人想学，也没有人想听，又一项传统技艺就这样被时代的巨轮轰隆隆碾压而过。啧啧啧，好悲情，这不公的老天，这该诅咒的命运！真是闻者伤心见者流泪，我们下意识地就可以掏出小手帕擦擦眼角，顺便高喊一声：“打倒西方腐朽文化！”

这部电影温和、安全、正确，调性和《新闻联播》保持高度一致，非常适合组织中小学生集体观看，放映过后可以在CCTV6的任意时段多次播放。本片的价值观和二十年前学校为我们选择的《刘胡兰》《白粉妹》之类的片子没什么不同，惊喜欠奉，全是套路。

中国的文艺工作者们总是一厢情愿地将农村生活想象成田园牧歌式的乌托邦，这大概是从陶渊明那里流传下来的思维定势？桃花源不存在于城市，也从来不存在于乡村之中。我们不能否认山村田野亲近自然的淳朴之美，但也应当承认，乡村文明终将被城市文明所感染和取代是一种时代进步的表现，而不是资本主义战胜社会主义、西方文明战胜传统文明的悲情。怀念田园风光和怀念农村文明是两码事。我们要保护自然，但是大可不必保护旱厕和烧柴的灶，人们都有权利过上现代便利的生活，接受更开放更进步的观念和思想。

传统不代表好，也不代表对，它不是不老不灭的妖怪，也没有万世长存的必然性。我们曾经有特别多的传统，比如肉刑（割鼻子啦宫刑啦）、人殉人牲（拿活人当祭品或者陪葬品啦）、夫死不能改嫁之类的，它们都消亡了，你为它们哭过吗？不说传统习俗，我们来说传统文化和技艺，吹埙、吹笛子、吹箫的少了，弹古筝、弹古琴、弹琵琶的少了，但是和吹唢呐一样，至少还有人在学。现在的孩子别说毛笔字了，还有几个人钢笔字写得好的？我们该哭吗？

新旧交替不仅是自然规律，也是社会发展规律，你有空为传统文化的消逝鞠一把泪，不如认真思考它如何能传承下去。传统的东西想要长久留存，被更多的人接受，靠道德绑架和卖惨是没用的。它一定得和当下这个时代和人们的生活发生必然的关系才可以，它得有用，还得与时俱进变得十分时尚才行。与其哀叹没人请我们演出日日困守愁城，不如看看人家白先勇，青春版《牡丹亭》吸引多少年轻人重新开始了解昆剧？

别把什么错都推到观众头上。任何靠强制性政令推行和保护的东西，都将失去其生命力。唢呐想要永远流传，你就得打动一代又一代人们的心。

吴天明在影片中强调“匠心”，然而影片中却有诸多匠心欠缺的马虎细节，几乎没有一首完完整整、打动人心的唢呐独奏。

“匠心”，就是日本手工艺人常说的“技艺的心”。这其实是传统传承的重要因素。

很多流行于古代中国的技艺，例如漆器、茶道、香道，都在中国衰落而被日本传承并发扬光大。当我们烧着所谓的尼泊尔香、印度香、藏香等化工香料做成的有害的线香，日本各种香堂还在坚持用天然材料和手工技艺制作日式和香，无需政府保护或道德绑架，便畅销不衰甚至远销至欧美。为什么？因为手艺人“技艺的心”不允许他们制造出粗劣的造物，不允许自己制造的东西降低了人们日常生活的质量。

这才是“匠心”最应当坚持的理念，而不是顽固不化固步自封，不愿意去了解当今人们的喜好，一味坚持“我就是最好的，你们不喜欢我是你们没品味”的偏激思想。传统当然可以变得时尚，为了让新新世代也能够了解和赏玩线香，日本几百年历史的老香堂也会推出诸如不二家牛奶糖、草莓牛奶糖等趣味香味的线香，或是熊本熊造型的香立等等。你看，不用下跪卖惨，传统不是照样能被现代买单？

“日本现代漆器十二人”之一、著名漆艺家赤木明登在《造物有灵且美》一书中，通过讲述二十位来自不同国家、不同行业的手艺人，阐释了所谓“技艺的心”这个玄而又玄的概念：“手工制品的美在于它们是融入日常生活，理所当然存在的东西，一直舍弃不了的东西，你从不愿放弃的东西。”

传统文化和技艺也应如是。无论多么精美的手工艺品或者传统技艺，都诞生于实用的诉求，一代代匠人们将对生活的理解灌注其中，什么是美的，什么是好的，全凭经验去表达，而使用者用五感去感受、去交流。

还有，希望微博和豆瓣上大批声称“看到这部电影我就想起了外婆家灶灰里埋的烤土豆和小池塘边飞舞的萤火虫所以我觉得这部片子极好”的文艺青年能够理解，怀旧的小学生作文不是影评，我特别能理解有人怀揣被感动的目的走进电影院然后哭得稀里哗啦，因为无论什么电影你要是努力找情怀或者感染点，你都能找到然后大声哭出来。一部电影让你联想到旧日时光勾起你的情怀，不代表它就是一部好片，这只能说它对你个人有一些特殊的意义，仅此而已。

如果你真的想了解吴天明，还是去看《人生》、《变脸》和《老井》吧。倘若说这部电影是吴天明的代表作，那不仅是逝者的遗憾，也是中国电影史上的遗憾。《百鸟朝凤》不能代表吴天明的水平。

最后的最后：

李小喵在为什么那么多电影人力挺《百鸟朝凤》加排片？是炒作吗？ - 导演的回答里写道：

2016-05-13周五共上映31部电影，其中国产25部，大家都在撕的《美国队长3》的排片量36.15%《百鸟朝凤》是1.06%；很可怜，对不对？但按照方老的下跪乞求，影片经理同意支持他，会在周末留给他排片。

2016-05-14周六共上映10部电影，其中国产6部，《美国队长3》的排片量37.15%《百鸟朝凤》是3.69% ；美国队长的排期反而升了！我们国产片只有6部，从25部，变成了6部！一夜之间。

剩下的19部国产片去哪了？原本占有不多的排期的中国国产片去哪了？下档了！下档了！就为了给《百鸟朝凤》腾位置！

嗯，《百鸟朝凤》这一跪，用牺牲其他国产片的机会的方式，满足了观众虚幻的正义感和无价的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