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茜:“鬼火少年”的青春之歌与成长之困

来源:观察者网

2023-06-11 09:42

罗茜

罗茜作者

武汉大学社会学院博士研究生

【文/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罗茜】

近几个月全国出现多起“机车网红”发生事故的新闻,单单今年以来,就有两起上了热搜:4月13日,云南昆明两名00后JK网红骑摩托意外身故;更早前的1月5日,两辆摩托车在重庆聚贤岩隧道里相撞,导致四人死亡,其中包括年仅21岁的“庄慕卿”。

这些事故的频繁发生,将一个群体带入大众视线——“鬼火少年”。

“鬼火少年”是网络上对不惜骑摩托车以身犯险的青少年的称呼。对于这一群体如何“用生命作死”,有两句顺口溜广为流传:“鬼火一响,爹妈白养”、“车头一翘,阎王一笑”。

几年前,网络上时有声音吐槽广西、云南、贵州等地盛产“鬼火少年”,在这些地方经常能够见到“鬼火少年”给车子装上彩灯,把排气管换成“朝天喷”,骑车震天响,“炸街”行为令当地居民不胜其扰。

而当前,“鬼火少年”早已不限于西南山区,在短视频平台上搜索相关视频,能够看到IP地址分布广泛,在视频的评论区里相约模仿的发言地址也遍布湖南、河南、河北、安徽、江苏等地。

为什么这么多青少年会成为“鬼火少年”,而且大多来自经济不发达的地方?他们有着怎样的故事和想法?

笔者2022年年底在中部某乡镇(下文简称“福镇”)初中调研时,正好接触到一批“鬼火少年”。因乡镇初中生源数量和质量逐年下降,学校教育氛围日益恶化,为保住升学率,当地实行非均衡分班管理,而笔者接触到的几位“鬼火少年”都来自普通班。笔者对他们进行了访谈,他们的故事一定程度上能够反映这个群体的某些共性。

“鬼火少年”与他们的爱车

福镇是个农业乡镇,户籍人口4万,常住人口不到3万。在当地,电动摩托车是最常见的交通工具,因为其操作简单,妇女老人易学会;价格一般几千元,普通家庭都能买得起;随用随走,且续航能够满足镇域内的日常出行需求;体积小,方便在家充电;速度相对还行,日常出行不太耽误事。

总而言之,相比技术和经济门槛高的汽车和班次少、不易等的公交车,具有明显优势。一户人家一般拥有不止一辆电动摩托车,往往是一个大人一辆。当地中小学生也常骑电动车上路,到集镇购物消费,因此当地人对此见怪不怪。

自2015年起当地城镇化速度加快,多数家庭在县城购房,并将子女送去县城学校就读。而乡镇初中一般与各个村庄有一定距离,学生需骑车上下学,这赋予了他们骑车的正当性,多数家庭会让学生直接骑家里的电动车上学,少数家庭会给孩子单独买一辆,这为青少年成为“鬼火少年”提供了重要契机。

“鬼火”一词,原为对雅马哈摩托车的一款车型的称呼。而“鬼火少年”常骑的车型,实际主要包括“鬼火”、“小猴子”、“战速”三种,不同车子价格不同,改装空间和需求不同,能够达到的最大速度和效果也都不同。

某“鬼火少年”的爱车

具体来看,“鬼火”烧油,新车价格两千出头,八成新二手价格在五、六百元(但可能存在暗病,得懂行的人来挑),多数人购买二手车。改装需求不大,一般只需要改根排气管以达到炸街目的,不改装速度就能达到70、80码。

“小猴子”和“战速”是电车。小猴子新车需要三、四千元,二手车依照改件情况在一两千元;同时改装空间比较大,原装速度在60码,改装之后能够突破70码达到80码,并且外观改造空间也很大,更酷炫,全车基础改装大约花费1500元。“战速”新车要三、四千元,加全车改装可达七、八千元。

据一位“鬼火少年”小俊介绍,福镇范围内大家主要买“小猴子”和“战速”两款,“鬼火”由于是油车,和电车差异大,容易被家里人发现而遭反对,因此买的人不多。

事实上,多数“鬼火少年”都是进入初中才拥有自己的爱车。

比如,小浩今年初三,对学习不上心,爸妈在外工作,一直跟着爷奶生活。2021年过年期间用压岁钱偷偷到朋友们介绍的县城某电动车商家花1300元买了一辆二手“小猴子”;两个月后觉得不过瘾,又花1500元买了一辆“鬼火”,结果被人借去玩时被偷了;之后和家长说自己没有车子上学,家长给了1300元,又偷偷去买了辆“小猴子”,目前已花了快500元改装,后面还要继续改装下去。

小磊是名初二学生,爸爸在工地干活,妈妈在家打零工。他在福镇的机车圈里很有名,一是因为他的改装技术好,二是他在初一驾驶自己改装的“小猴子”,将速度升到100码,最后发生意外,导致手臂骨折而休学一年。复学之后,他将改装的“小猴子”卖了1500元,重新花3800元买了辆新车“战速”,目前已花1200元进行改装。由于父母出钱且出过事故,因此目前车速被限制在50码以下,和朋友出门时常落后,令他迫切想提升速度。

在这群“鬼火少年”们的世界里,买车不改装是不可能的。改装内容主要是车速和外观:改到69码被视为入门级,速度快的可达100码,刺激的高速行驶能帮他们从平静无聊的生活中暂时脱离;外观则尽可能绚丽,尤其是排气管一定要改,越响越好,车子外壳、尾灯、发光尾排、喇叭、挡泥板、车胎、脚撑子、车头握把等等都可以改,好彰显个性。

如果说买车是一次性投入,改装则是无底洞。这些青少年每周只有不到100元的零花钱,部分人只有50元,他们还要买零食、抽烟,很难攒下钱。买车可以问家里拿钱,改装则不太可能,那么改装的钱从何而来?

为攒钱改装,小俊在初一经人介绍到一家快递站点做搬运工,从晚上6点做到早上8点,一天180元,干了5天,直言非常累,但是拿到钱那一刻的兴奋能瞬间冲走疲惫感。而除了像小俊这样老实打工挣钱的,部分人会因图轻松而走上违法犯罪之路。

据了解,福镇的一些“鬼火少年”干过多起盗窃,甚至会偷铁。比如有一次,4位初中生结伴在晚上闯入工地,用自己的电动车拖了200多斤铁,最后卖了不到300元,老板报警、派出所出面调解,但目前还没有完全解决。此外还有刷单、洗黑钱等行径。

青少年们也都明白上述行为是违法的,但他们仍存侥幸心理,认为自己只是偶尔做一做,做一次就能有几百上千的收入,诱惑实在太大。并且这些青少年认为自己未满14周岁,即使犯罪,影响也不大,甚至还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犯罪要赶在14周岁之前”。

“鬼火少年”的“青春之歌”

“炸街”一般发生在周末,大家相约在附近乡镇公路上飙车,炸街过程中一定会拍摄短视频并配上音乐和文案再发到视频平台上。为了获得更好效果、得到更多点赞,他们往往会做出各种冒险举动。

在和他们的访谈中能明显感受到,他们对于自己拍摄到的技术很炫、表现很酷的视频颇为自豪,会很积极地同笔者分享,对于评论区的评论也会积极回复。除了骑车视频,他们也倾向于在网络上发布自己抽烟、恋爱等内容,并配上精心搜索挑选出来的文案,为自己打造一个放荡不羁又深情不已的人设。

飙车有时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只是兜风打发时间;有时会去找网上认识的妹子见面,尝试是否能发展成恋爱关系。在这些少年的眼中,有对象是件值得炫耀的事情,相互之间也会讨论自己交过多少个女友;而拥有一辆帅气的机车,可以载着女生到各处兜风,进而获得更多女生崇拜,提升恋爱可能性——这些女生往往是在网络平台上的“同城”中刷到他们的视频,通过私信认识,因此“鬼火少年”也热衷于发包括飙车在内的自认为很帅气的内容。

在这些“鬼火少年”看来,改车玩车是他们抓住青春时光尽情享受、不留遗憾的方式。他们对青春的定义并非我们所认为的18岁成人之前,而是15、16岁初中毕业之前,因为他们知道自己大概率考不上高中,也不会去读中专——中专在当地风评不好,多数人去中专仍只是混了3年,拿了一张中专文凭也并没有多大用。

换言之,在他们看来,他们的学生生涯在初中之后就结束了,之后就是步入社会的打工人了,而打工时间不自由、之后也有成家、养家的压力,就难再自由玩车了。在这种认知下,青春的短暂更加凸显出它的可贵,促使这群少年追求生活的“刺激”和“灿烂”。

手机游戏体验再刺激,也只是停留在屏幕里;飙车是实实在在、全身都可感的刺激,也是一块“试胆石”,玩车的人能够获得更多崇拜,在学生中更加有威信。当然,若是退怯,就容易被同伴看扁,被说成“没胆,玩不起”,这是他们不愿意听到的。因此,玩车的人不怕出事,即使是因为出事摔断腿的小磊也再三强调那“纯属意外”,自己的技术毫无问题。

值得一提的是,打架也是“试胆石”,也能起到相同效果,但由于近年来,打架失败一方总是报警索赔,且有成功获赔9000元的先例,导致大家越来越不敢打架,因为赔不起。对此小磊还忿忿地说,“现在的人越来越打不起了,输了就报警,没意思。”

在玩车的过程中,“鬼火少年”们也找到了对自己而言重要的同伴。比如小俊通过玩车结识了二三十个朋友,大家建了一个群,在群内分享改装知识、交流改装经验、共享改装配件,形成了稳定的关系。这个群体给了他们认同感和归属感,而在将来也可能会成为他们生活中和工作上的人脉关系。

“鬼火少年”的“成长之困”

如果将当前“鬼火少年”放置在更长的历史长河中,他们与以往的“杀马特”、“非主流”等有相似性,比如奋力张扬个性,但也存在区别。

一是起源和范围不同。

“杀马特”最早源于二代农民工,他们到广东沿海一带打工,接触到发廊等新鲜事物,看到了不一样的潮流,回乡时就把这些潮流带了回去。当时部分不读书的初中生为追赶潮流,兴起了“杀马特”发型;并且由于整发型的门槛低,花费相对也不高,因此跟风的人较多。

图自纪录片《杀马特,我爱你》

而“鬼火少年”更多源于“鬼火”本身在社交媒体上的走红,许多机车手因此成为网红,获得流量和金钱。在网红效应的影响下,“鬼火”的受众群体也逐渐扩散和低龄化。但由于门槛较高,只有有点小钱、有胆不怕出事的人才敢玩。

二是社会环境不同。

“杀马特”大多是90后,当时乡镇教育还没有衰落,学历还不至于成为“孔乙己的长衫”。因此,这群不读书的杀马特社会评价不高,被视为边缘人,他们通过发型来寻找认同和归属。

“鬼火少年”大多是05后,此时乡镇教育因城镇化等影响开始衰弱,通过农村学校走出去乃至实现阶层跃迁的难度越来越大。以福镇初中为例,2022年重点高中升学率不到10%、高中升学率不到30%。乡村社会对此也有察觉,对学生不读书越来越能宽容和理解。换言之,“鬼火少年”不再是少数,而是正成为多数。他们玩车不是为了显示自己的非主流身份,而是为了刺激和体验,他们是非常自信的。

飙车行为更多是“鬼火少年”的校外行为,回到校园内部,可以发现“鬼火少年”往往是校园老大一类的人物,经常无视校纪班规,令老师和校领导十分头痛。他们在学生中具有威慑力和号召力,为了管住普通班其他学生、维持班级秩序(普通班基本放弃成绩要求了),老师往往让他们在班级中担任班干部。

他们不怕老师,由于老师对他们比较宽容和特殊照顾(作为拉拢他们协助管理班级的交换),他们乐于帮老师干活,并且和老师关系很近,互动很多。在担任班干部、帮老师做事的过程中,他们也获得了为人处事方面的锻炼。

在访谈中,笔者发现与其他学生相比,他们在和成年人交往时表现得更加自在从容,表达也更加流畅自然。对于这点,“鬼火少年”自己清楚,老师和校领导也很清楚,因此在交代“鬼火少年”一些工作或是劝说他们遵守纪律时,老师们都会强调学校给他们提供了锻炼的机会,这是其他人没有的,要他们珍惜和配合。

锻炼了社交能力和管理能力,并拥有一定人脉关系的“鬼火少年”对自己的未来不太担心。有的“前辈”16岁在广州做房产销售,半年就挣了6万,他们相信自己可以像前辈们一样,不靠学历过上不错的生活。

但残酷的事实是,低学历往往已经锁定了他们的发展空间,他们更多只能从事外卖员、快递员、网约车司机、网络主播等自由职业,再或是进厂。而在学校习得的社交能力和管理能力在最后并不能对他们的职业晋升有实质和关键性帮助(尽管学会为人处事确实有一定优势)。

他们通过飙车建立起来的威信在出校后也难以长期维系,社会治安的整体好转及社会规范的加强使得灰色空间越来越少,从学校混混发展成社会混混进而长期获取灰色收益的可能性也大为下降。而更坏的结果是,这些“鬼火少年”仗着胆子大不怕事,最后有些走上了犯罪道路。

“鬼火少年”背后人数更多的沉默的农村学生群体也值得一提。

在福镇初中,笔者观察到在初三年级,普通班里80%以上的学生和重点班里约30%的学生都处在隐性辍学状态,即上课“人在心不在”。 他们中大多数都清楚自己不可能考上高中,因此干脆放弃学习,抓住在学校的时光好好玩耍。

他们还处在沉迷手机的阶段,手机游戏和短视频给他们带来极大满足(当然很多学生也不敢玩飙车)。这些学生很多初中毕业后就进厂打工,少数甚至没等到毕业就跟着爸妈工作了。许多农村学生要么跟着爸妈干相同的活,比如裁缝、建材,要么跟着稍大点的同辈从事销售、直播或是服务行业。整体而言,工作不稳定,工作环境不理想,发展前景有限,需要父母支持才能生活。

结语

“鬼火少年”来源于庞大的失去升学希望的农村学生,对“鬼火少年”的关注不应只停留在这个被看见的小群体,还要看到他们背后众多陷入成长之困的“同伴”,关注更多早早陷入发展锁定状态的农村学生群体。

另外尤其需要强调的是,“鬼火少年”本身并不是问题,去年重庆山火中起到重要作用的也正是他们,他们是能够被引导发挥正向功能的。“鬼火少年”现象及其影响才是我们需要正视的问题。

本文系观察者网独家稿件,文章内容纯属作者个人观点,不代表平台观点,未经授权,不得转载,否则将追究法律责任。关注观察者网微信guanchacn,每日阅读趣味文章。

责任编辑:李泠
观察者APP,更好阅读体验

“哈马斯得到美方保证”?以官员威胁:不会同意

国际刑事法院忍无可忍:再威胁试试

省级督察组现场核实情况,遭故意封路阻挠

嫦娥六号成功发射!开启人类首次月球背面取样之旅

“美军还没撤,俄军就把这里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