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迦陵:为重返执政,塔利班在宣传和“人设”上下了不少功夫

来源:观察者网

2021-08-27 07:28

孙迦陵

孙迦陵作者

中东观察者

【文/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孙迦陵】

8月15日,势如破竹的塔利班抵达喀布尔,与阿富汗政府展开围而不打的政治谈判,后者最终宣布无条件投降,换得了塔利班的枪下留情,总统加尼亦在兵荒马乱中仓皇出逃。如此场景,虽说在5月1日美军撤出后便注定要发生,但过程中的种种情节迭加,仍让这幕显得格外戏剧化。

首先,是美军的“西贡时刻”再现。当塔利班宣布拿下喀布尔东部重镇贾拉拉巴德后,美国大使馆便开始了人员撤离工作,五角大厦更加派5000兵力,确保撤离工作的“有序与安全”。

“西贡时刻”再现。图片来源:光明网

当“支奴干”直升机飞抵时,焚毁档案的浓烟仍在使馆上空飘传,随后喀布尔机场几乎复刻的逃难潮,以及宛如“西贡铁拳”的射杀平民,无不是对1975年的残酷呼应,只是当年的美国仍是世界两强之一,如今则已有日落西山的老态。

更令人意外的,则是塔利班的迅猛攻势。6月战情开始后,美军一度预估,喀布尔政权难以长久,阿富汗或将在6至12个月内易帜;然而伴随塔利班的秋风扫落叶,华盛顿又被迫在8月10日“自打嘴巴”,改称塔利班恐在“一个月到90天”内掌权。

没想到短短5日后,现实再度狠搧美国一掌,塔利班不仅闪电包围喀布尔,更兵不血刃夺取政权,并在8月17日召开国际记者会,以新领导集团之姿,出现在媒体镜头前。

眼下即便潘杰希尔仍有抵抗势力,塔利班的执政乃是木已成舟的定局,曾经负隅顽抗的“北方联盟”,如今已是土崩瓦解、难成气候。

当地时间2021年8月23日,阿富汗潘杰希尔省,塔利班发布消息称,塔利班士兵已将唯一未被其控制的潘杰希尔省反塔利班力量包围,但塔利班寻求以和平方式解决冲突。图片来源:人民视觉

好莱坞电影《12勇士》中的乌兹别克军阀、北方联盟要角杜斯塔姆,亦在塔利班攻陷马扎里沙里夫后,逃往乌兹别克斯坦寻求庇护,堪为此次变天乱局下,前朝枭雄遗老的时代缩影。

美国曾挟千军万马而来,妄图宰制这块帝国坟场,却在挣扎近20年后,落得认赔杀出的狼狈下场。此次阿富汗的风云变幻,除了暴露美国的实力不再,亦让世界舆论场为两大焦点而沸腾,一是塔利班的“浪子回头”宣示,能否真正化作行动,让阿富汗步上国家转型进程;二是中国身为阿富汗近邻的崛起大国,将与塔利班发展出何种互动模式。

两大问题彼此串联互通,既涉塔利班的自我改造,也同中国的对外经营息息相关。

塔利班的卧薪尝胆

平心而论,美国此次预估失准的确可笑,却也并非全是天马行空。毕竟在其思路内,阿富汗政府军手拥精良美械,战斗人数也高于塔利班,双方应能对峙一段时间,美军也能借此余裕从容撤退,情势不至滑向失控边缘。

但由结果观之,美国的盘算显然流于纸上谈兵,甚至有些天真的一厢情愿。美军初撤时,塔利班确实一度在前线胶着,但7月开始,伴随其逐步推进,政府军弃甲溃逃之势渐显,不少大城的安全部队更是直接投降、不做任何抵抗。如此自愿“兵败如山倒”,无疑是对喀布尔政权的摧枯拉朽。

而细究这般现象成因,大抵与塔利班20年来的角色变化有关。简言之,此次美军撤出下的阿富汗政治结构,已与1989年苏联撤军时有所不同;二进宫的塔利班性质,也与其1996年掌权时互有差异。

回顾苏联撤军,彼时的阿富汗满是军阀与圣战势力,各路人马虽一度于反苏旗帜下团结,但1992年纳吉布拉政权倒台后,联军的表面和谐便土崩瓦解,血腥内战由此爆发,塔利班在巴基斯坦三军情报局支持下,由初始博弈势力之一,逐步成长为阿富汗新主。

但就结果观之,塔利班既满足了巴基斯坦的代理人期待,也为其带来不小政治负担。

在军事角度上,塔利班确为阿富汗近代罕有的高动员度战斗集团,于1994年起相继攻占坎大哈、赫拉特与喀布尔,夺下国政权柄,逼得马苏德等军阀挥军北上,顶着国际承认的“阿富汗政府”虚名,在不到30%的国土上负隅顽抗。

但能马上夺天下,不代表就拥有了同等的治国能力。塔利班上台后,不仅本着宗教与民族敌对情绪,大肆屠杀哈扎拉人与什叶派,更高举普什图民族主义,打压其他民族的政治参与,同时力行“垄断解释权”的伊斯兰法,从压迫女性到炸毁巴米扬大佛,可谓集满各式血腥“勋章”,恶名昭彰。

被炸毁的巴米扬大佛。资料图

上述暴行虽在一定程度上,巩固了塔利班的伊斯兰-普什图统治核心,却也注定了面对美国为首的联军铁蹄时,各方势力对塔利班瓦解的作壁上观。不仅巴基斯坦不愿再支持这般形象低落的政权,阿富汗内部也对其垮台拍手叫好,饱受迫害的哈扎拉人与什叶派尤其激动。

然而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塔利班终究没被美国完全歼灭,更因这段“众叛亲离”,开始了痛定思痛的策略调整。

首先,塔利班有意淡化过往执政的民族冲突色彩。综观2001年塔利班倒台时的民意版图,其支持者主要是西南农村的普什图人、毛拉、原教旨主义相关人群;其余诸如乌兹别克人、塔吉克人与土库曼人等,普遍对塔利班怀抱鄙视情绪;城市居民与阿富汗知识分子中仅有少量塔利班支持者;什叶派与哈扎拉人则同塔利班势如水火、不共戴天。

为扭转此般劣势,塔利班放宽了人员招募标准,并开始将结盟触手深入非普什图小区内。以普什图占少数的阿富汗北境为例,塔利班拉拢了对政府不满的乌兹别克、土库曼武装分子,并在巴达赫尚省与前竞争对手伊斯兰党接触,结成了某种共抗世俗政府的同盟关系。简言之,在沉潜的20年内,塔利班尝试以市场较大的伊斯兰意识型态,搭建聚拢各民族武装的大屋顶,虽说哈扎拉人与什叶派并不买单,其余军阀旧部却显然备受吸引。

第二,塔利班开始经营自己的“反美反霸”形象。在美国驻军阿富汗期间,为确保相关西方驻员的人身安全,喀布尔市中心几乎有多达半数地域封闭,禁止普通阿富汗人进入,好替西方“客人”免去可能威胁。如此规划看在部分阿富汗人眼中,自是有如苏联占领般的殖民屈辱。

此外,美国为首的西方联军常于阿富汗执行“反恐”任务,既引发无辜民众死伤,更让任意逮捕与滥用酷刑渐成常态;刻意虐杀平民的暴行更是屡屡上演,2020年引发国际哗然的澳大利亚驻军调查报告便为一例。

如此倒行逆施看似不曾激起什么反抗,实则正日渐腐蚀阿富汗民众对西方“客人”的好感度,并让塔利班看到了塑造“敌人”的舆论空间。

2001年起,喀布尔政权上台,阿富汗的媒体业蓬勃发展,塔利班也以Facebook与Twitter为基地,开始了宣传战攻伐,不仅于网上带动“美军占领”、“西方霸权”相关叙事,更结合苏联入侵的苦痛记忆,强调自己从未在“捍卫阿富汗的战役”中缺席。

穆贾希德在发布会上表示,塔利班并没有“复仇”名单。图片来源:央视新闻

除此之外,塔利班也利用每次与政府军的交火,塑造己身“义战”形象,方法不外乎两种:一是夸大自己歼灭的“西方走狗政府军”人数,二是否认交火波及平民。如此动作,不仅意在调动平民的反美、反政府情绪,也有意拉拢反霸的阿富汗民族主义知识分子与官僚,打破过往支持度仅限农村的局面。而后者的加入,不仅更能协助塔利班进行国际宣传,也有助其出台治理政策,例如在统治地兴建学校、卫生服务处等。

简言之,得益于过往20年的结盟策略、形象经营,塔利班成了阿富汗最大的武装反抗集团,甚至已具平行政府雏形。在此基础上,美军的撤出并未如1989年苏军撤退般,引发纳吉布拉政权的血腥垮台,进而导致残酷内战的爆发;其更像是搬开了阻拦塔利班的绊脚石,让本为影子的存在,跃上了聚光的舞台。

塔利班对中国的三大潜在风险

然而尽管塔利班在结盟与宣传手法上,皆与过往有所不同,某些保守底色仍是其难以抹去的执政基础,正如其即将接手的阿富汗政局般。在这块嶙峋大地上,埋着无数战火遗留的危险地雷,更有许多一夕难撼的无可奈何,冲击着国家建设与治理空间。

尽管不少中国网友对于中塔交好寄予厚望,甚至对塔利班抱有某种“共同反美”的天然好感,都不得不正视以下三大潜在风险。

首先,是经济投入的无尽黑洞。早在美国撤军前,塔利班便频频释出橄榄枝,邀请中国前来投资;国内网上亦有不少舆论提及,阿富汗的矿产与石油能为“一带一路”工程添砖加瓦。

然就现实发展观之,中国早在2008年便购得艾娜克铜矿(Anyak)30年开采权,更在2011年取得阿姆河盆地(Amu Darya Basin)油气开发权,而两大项目至今皆未真正投产,除了当地部落与政府意向不同外,频繁恐袭、军阀暴力勒索等安全问题皆为巨大障碍。

除此之外,阿富汗多数地区基础建设贫弱,同样是对投资的重大挑战。而如此现象的深层因素,乃是农业的原始积累不足,导致了工业化进程的凝滞难前。

阿富汗于苏联时期曾有土改经历,却因官僚与部落首领的胡乱作业,引发了全国农村大暴乱;此后连年战火,更让不少土地处于休耕状态;再加上罂粟种植面积逐步扩大,军阀、圣战领袖凭借贩毒谋取暴利,却将换得资本用以招兵买马,并未积极投入农村建设,最终不仅推迟了工业化进程,更反噬阿富汗的粮食安全。过往美国驻军时,便须连年对阿富汗施以粮食援助,以免大规模饥荒引发政局混乱。

如今中国自是无意仿照美国模式驻军此处,但有鉴于阿富汗脆弱的经济基础、难以预料的安全局势,短期之内或可协调国际共同援助,却应避免独自投入大规模的经济项目,以免平白承担西方罗织的“债务陷阱”骂名,又在投资黑洞中越陷越深。

第二重风险,则是新疆的反恐安全。塔利班眼下虽承诺,不对外输出极端伊斯兰、也不让阿富汗成为攻击中国或任一国家的跳板,展现了“放下屠刀”的诚意与决心。但这般承诺除向国际释出善意,究竟能于现实生活中兑现几分,尚待时间验证。

回顾塔利班过往20年的沉潜,恐怖袭击始终是其斗争手段之一,极端宗教学校更是招募新兵的重要来源。虽说其为避免民心反扑,偶会在恐袭时避开学校与医院等场所,针对女校的袭击却始终没有停下,无辜平民也为此屡受波折。以2018年的喀布尔救护车恐袭案为例,塔利班安置的爆裂物夺走百余条人命,并导致253人伤残,是为阿富汗近年最严重恐袭事件之一。

阿富汗首都喀布尔2018年1月27日遭遇一起自杀式汽车炸弹袭击。图片来源:新华网

而由组织结构观之,虽说塔利班出于扩大版图需求,已淡化些许普什图民族主义色彩,但奠基在圣战思想上的极端宗教意识型态,仍是其得以动员各方重要旗帜,要在掌权过后一朝摒弃,恐怕不甚容易。

此外恐怖主义并非主权所能框限的存在。即便塔利班当真信守承诺,不支持与庇护东伊运,也不向他国输出恐怖主义,从南亚、中亚到中东的各方势力仍会因其“复辟”而备受鼓舞,认为只要坚持够久,胜利果实自会入手。

以网络传播为例,自阿富汗变天起,各式爆恐音视频便如雪片般,自境外大量涌入中国,为的便是策动新疆爆恐势力“再次起义”。虽说有关部门已加大围堵、删截力道,在阿富汗风云变幻际,新疆未来的反恐路,仍不能有一刻放松。

而第三重风险,也与上述内容相关,那便是对中巴经济走廊的可能冲击。在“一带一路”项目西行路上,中巴经济走廊可谓关键地段,其一来巩固了中巴的双边情谊,二来绕过了更加动荡的阿富汗,三来打通中国自新疆到印度洋的运输路线,是中国重要的对外战略项目。

然而近期两起恐袭事件,暴露了此地的安全隐忧。而针对如此风险,中巴虽已在此前共商反恐安保机制,于俾路支省、旁遮普省等地的210处大小工程点上,部署了约3.2万名安保人员与警力,中方也在巴基斯坦成立私营安保公司,却仍是防不胜防。

眼下恰逢阿富汗变天,如何避免区域动荡波及中巴经济走廊的众多项目,将是中国与巴基斯坦的共同重担,往后此处的安全需求势必更为强烈,中巴应对此协商出更强大的反恐合作机制,以确保相关人员与工程项目安全。

如今塔利班尚未开始出台政策,各式不确定风险仍在发酵。对中国而言,稳定的新疆当为首重,中巴经济走廊的和稳乃是第二要求,投资阿富汗则需天时地利,方能水到渠成。而细究个中关键,仍是塔利班将如何带领各方,协调规划阿富汗的新未来。

倘若塔利班能设法建立稳固的中央政权,并在外界共同援助下,于农村基础建设上有所革新,进而拉升农业原始积累,逐步推动工业化进程,或有机会改善民生、降低失业率,从而减缓国家对罂粟种植的强大依赖,并逐步摆脱极端意识形态阴影。如此不仅是阿富汗苦难人民的救赎,也是中亚区域安全的新福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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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刘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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