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的新制度——读《旧制度与大革命》

来源:观察者网

2012-12-28 00:00

王韬

王韬作者

观察者网专栏作者,从事国际贸易

一个半世纪之后,托克维尔和他的《旧制度与大革命》一书,在今日中国又一次热了起来。党和国家领导人希望大家不仅要看后资本主义时期的书,还要看一下资本主义前期的东西,这是很正确的主张。

但如今跟风赶时髦的跑去拿《旧制度与大革命》胡乱比附,不免有些让普通读者越来越云里雾里了。

法国大革命前的旧制度是什么?

法国大革命之前波旁王朝的旧制度,当然是一个封建王朝。但这个旧制度,是个之前一千年来的遍及全欧洲的中世纪的旧制度吗?

拿破仑一世皇帝的大炮,在德意志、意大利、西班牙所打碎的旧制度,确实是那个一千年来的遍及全欧洲的中世纪的旧制度。

但法国大革命之前波旁王朝的旧制度,却不是那个旧制度,而是一个旧的“新”制度:一个大一统的中央集权的官僚帝国!就像中国从秦朝开始的2000年历史中的历代统一王朝一样!

对大革命前夕的法国来说,三级会议有近五百年历史(始于1302年),它的前身,还可以往更早的法兰克人部落军事民主制的残余上追溯。而法国大革命所反对的这个中央集权的官僚帝国旧制度,却是一个只有一百六十多年历史的“新”制度。

这个由伟大的政治家、路易十三的宰相红衣主教黎塞留所创造的新制度,摧毁了层层分封的封建领主,消灭了封建农奴制,建立起从巴黎王庭派遣的各省总督直到每一个乡镇的中央集权统治。

这是一个伟大的创举,使法国能拥有强大的力量,对抗环绕自己的复数个敌人。曾经长期成为推动法国前进的主导力量。黎塞留作为政治家是如此伟大,在20世纪,法国还多次以他的名字命名本国海军主力舰。

如果以三级会议作为标志性时间分割,那么被终止之前的1614年最后一次三级会议(黎塞留正是在这一次三级会议上登上政治舞台),到直接引发大革命的那次1789年三级会议,之间隔了175年。

从黎塞留到大革命之间的这段历史,是欧洲历史中最像中国历史的部分,而175年也接近中国式大一统封建王朝的平均寿命。虽然法国这旧制度是一个“新”制度,但在“管用”了百余年后,却也是一个进入暮年的“老”制度了。

一个中央集权的大一统封建王朝,在其生命的末期,经济繁荣的好处落到官僚集团手中,封建国家和平民都得不到好处。封建国家(以及封建君主)期望以改革挽救自己、实现中兴,但却造成了既是国家病根也是国家基础的官僚集团离心离德,结果反而加速自身的灭亡,这在中国的封建王朝的历史上一点也不新鲜。

远如西汉末年王莽改制,南宋末年贾似道“买公田”土地改革,明朝后期张居正变法,乃至清王朝最后几年那大搞改革大跃进的“清末新政”,无不是此类情况。

明白了这一点,那么对法王1787年改革之所以反而造成混乱,法国旧制度之所以加速崩溃,就不会觉得有什么突兀了。

托克维尔病故得太快,后世的我们却不该装不知道

从另一方面来说,若不是19世纪的蒸汽机工业革命的伟力,1815年复辟的波旁王朝再继续作为中央集权的大一统封建王朝,去统治个一二百年,也并不让人意外。就和中国历史上一个封建王朝瓦解,之后是另一个封建王朝去接替一样。

1859年托克维尔去世之时,《旧制度与大革命》尚未全部完成。但马克思已经问世的《政治经济学批判》其实已经对他的问题做了回答:

若没有新的生产力变革和伴之而生的新生产关系,那么一个中央集权的封建王朝的崩坏,是不可避免的。并且之后革命也好、内战也罢,后继者依然只是另一个封建王朝。

而当有了蒸汽机工业革命的伟力,任何国家机器,不管它是封建王朝还是民主联邦,都必须进行同样的根本制度上的彻底改变,不是什么肤浅的“专制迈向民主”的上层建筑(政治)改革,而是从内到外的整体性结构革命——从“封建主义的中世纪国家”,迈向“资本主义的近代化国家”。

波旁王朝这个欧洲绝无仅有的中央集权封建王朝的毁灭,在欧洲或许是个新鲜事,但对中国人来说,实在不值得惊讶,更不宜到处比附工业时代的当代历史。

1859年病故的托克维尔看不到,但我们每个人都应该能从中学教科书上知道:

没有进行“专制迈向民主”的上层建筑(政治)改革,但却进行了“从封建主义的中世纪国家”迈向“资本主义近代化国家”的整体性结构革命的普鲁士霍亨索伦(Hohenzollerns)王朝,在1870年普法战争中打败了法国。

由于这一外力,而让法国和德国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拿破仑三世皇帝和他的法兰西第二帝国滚蛋了,法国人得到了法兰西第三共和国;而霍亨索伦王朝的威廉一世国王加冕为德意志皇帝,德国人也得到了他们朝思暮想的强大的统一的德意志祖国。

从1789年法国大革命开始,从巴黎前后三次起义,到热月政变终结了雅各宾派的统治和革命的高潮,再到拿破仑皇帝的第一帝国,从1830年革命逐走了复辟波旁王朝,再到1848年革命打垮了波旁-奥尔良系的七月王朝和它的金融家们的统治。又从1848年第二共和国到1852年第二帝国和拿破仑三世皇帝。

何以1787年改革(减少官僚集团权力,建立省议会并授予自治权)并未挽救波旁王朝?这是托克维尔已经问出来的问题。

何以1848年革命后,数千万法国男性获得了普选权,平民的民主权力远大于之前七月王朝的全国只有18万人有选举权的状况。但却先是激起了六月起义,之后又让法国人选择了路易•波拿巴(拿破仑波拿巴的侄子,后来的拿破仑三世皇帝)。民主的第二共和国只坚持了三年,就一败涂地,被第二帝国取而代之。

这是托克维尔没有问出来但想问的问题。

何以1848年革命后,民主的第二共和国只坚持了三年,就一败涂地,被第二帝国取而代之?而1870年靠外力赐予而非内在力量建立的第三共和国,即便受到“巴黎公社”起义的冲击,却再没有哪个人黄袍加身,而是维持住了民主共和国的框架(尽管并不稳定,第三共和国71年历史中一共更替了107届内阁)?

这是托克维尔没有能看到但一定会问的问题。

其实中学课本已经告诉我们一个简略但充足的答案了: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专制或民主只是上层建筑外在表象的一小部分组成部分。

保有封建经济残余的法国农民,自然乐意支持路易•波拿巴称帝。而当第二帝国时期法国得以完成了工业革命之后,工业资本家们的力量均衡,也就投影到了第三共和国议会,维持了它的生存。但若没有色当之战的意外失败,工业资本家们的力量均衡,也同样会支持第二帝国继续生存到第一次世界大战吧。

从1789年大革命开始,直到1875年《法兰西第三共和国宪法》颁布后,法国大革命的成果,民主共和制度最终稳固下来。托克维尔的问题最终得到了解决。而我们的疑问呢,得到解决了吗?还是被那些比附引导的越来越云里雾里了?

相关链接:

朱学勤:我怎么读《旧制度与大革命》

寒竹:“旧制度”与“大革命”:历史可以借鉴而不可比附

责任编辑:小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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