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育民族主义是“正能量”

来源:观察者网

2012-08-15 00:00

王璞

王璞作者

美国布兰迪斯大学讲师,从事比较文学研究

就在奥运闭幕前一天,也就是八月十一日,《纽约时报》发表了一篇盛赞伦敦奥运会的文章,称“英国人意外地为奥运感到骄傲和兴奋”。这“意外”一语完全来自美国公众对英国的刻板印象。在他们眼中,英国人永远都是酷酷的,怪怪的,碰见再大的事情也不苟言笑,不流露性情。这印象十之八九与事实不符,但文章的另一个立足点却非常真切。

当下的英国,政治和经济上的老大难问题可谓一箩筐。保守党上台后,想大刀阔斧削减公共开支和预算,而与此同时,长期积压于英国社会之中的社会问题也开始相继爆发,去年的伦敦郊区骚乱就是明证。因此,伦敦奥运会此前并不被看好。

这篇《纽约时报》文章却报道说,这次奥运会意外地激发了英国人团结爱国的正能量。原本因经济社会问题而分裂的英国人,在这半个月里消弭了分歧,簇拥在米字旗下,并且借奥运宣泄这一份彼此关爱支持的强烈情绪。文章认为,在这个由四部分组成的联合王国,这种情形难得一见。文章的例子是Jessica Ennis,她赢得了女子田径金牌,一夜间成为了英国的民族英雄。根据《纽约时报》的报道,在她的家乡谢菲尔德,到处挂满了她的画像, “像毛(泽东)画像那样大”;一只当地邮筒被涂成金黄色,如今各地的英国人前来与之合影,都需要排长队。

换言之,这篇《纽约时报》文章所热心报导的,正是一派金牌至上的体育民族主义的动人景象。当然,地球人似乎都觉得“体育民族主义”不是一个好词。文章中就只用“民族自豪感”来宣传英国。《纽约时报》官网的评论中,英国网友也跟帖表示,这半个月来,做“英国人真自豪”!还有人说,米字旗满街飘扬的感觉,真好!

英国人自己的同胞,通俗小说作家,老牌”公知“乔治·奥韦尔则是现代体育民族主义的最早批判者之一。在《体育精神》等评论文章中,奥韦尔直指体育是民族主义的温床,竞技体育催生敌意,恶斗,暴力倾向;他认为那种以为体育可以增进友谊的想法只会落空,相反,体育成为了无形的战争,放大着政治敌对。奥韦尔作出这些判断时,二战后的奥林匹克运动还没有从1936年柏林奥运会及其后的巨大挫折中恢复过来。在他脑子里也许首先浮现的是足球和橄榄球在英国所造成的地方对立乃至球迷闹事,以及体育在冷战中被赋予的过强政治意义。但《1984年》的作者还是缺少一点预见力;和他的许多看似深刻的观点一样,他对体育民族主义的一棒子打死也有失片面。虽然《纽约时报》对英国的赞美读来像是伦敦奥运会营销“软文”,但人们不应否认,体育民族主义对一个身处“艰难时世”中的英国起到了社会缝合和意识形态升华的作用,它是奥运带来的一种“正能量”。

英国人的确有理由自豪,即便这届奥运会远算不上完美。罗格在闭幕式上把伦敦奥运总结为“欢乐“,而”欢乐“本身不就是在我们这样一个后冷战后现代后经济危机的时代最“中性”因而也最“普世”的紧俏品吗?当然总有人是不欢乐的,比如咱们中国人中,就有不少对于金牌至上,举国体制多有酷评。已经对金牌审美疲劳的人们,越来越普世价值,甚至对奥运体育的残酷竞争性开始不好意思了。所有这些批判的声音,似乎都隐隐指向体育民族主义这个“罪魁”,“为国争光”的念想让有些人不那么舒服。当英国享受着“民族自豪感”,享受着那种让人振奋的“求胜欲望”,并重获社会自信心时,我们似乎成了奥韦尔的同代人。

在当代,民族主义已经是一个足够污名化了的词。西方媒体的基本用法是,说自己认为正面的东西时,就用爱国精神,民族自豪感这样的字眼;说别人的负面的现象时,那就赐一顶民族主义的帽子。这本身就说明了民族主义这个现象的复杂性。我们生活在一个由民族国家组成的世界体系中,民族主义是一种普遍存在乃至不可或缺的政治、文化和心理建构,而当它和实际政治以及意识形态紧密联系在一起时,它又必然是极具争议性的。体育民族主义同样是一个带有争议的字眼,但具体问题具体分析,我认为它同样可以是一种正能量,不仅在今天的英国,而且在中国;我甚至要强调,它和奥林匹克精神(普世价值之一种?)也绝不矛盾,而且简直就是后者的必要环节。扩大了说,如果我们以这次奥运为话由,把复杂的奥林匹克意识形态放在当代全球文化的风景中去考察,会是饶有兴味的。

奥林匹克运动强调体育远离政治,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牵动敏感神经的民族主义,奥运会避之唯恐不及。远离现实政治纷争诚然没错,但奥运也自有其政治理想,体育本身也会有自己的政治逻辑。现代奥林匹克诞生于19世纪末帝国主义大国之间进行全球竞争的时代,它的出现无疑隐含了对帝国主义恶性竞争的抵抗,代表了资本主义中一种相对开明,进步和追求健康人性的力量。当奥运体育的参与者展现着身体的健美和意志的强大时,奥林匹克精神也获得了巨大的意识形态潜能,并跟随着历史不断“接地气”。

奥运远离政治,但作为一个世界大舞台,却一直在无形地发挥政治作用;奥运远离政治的理想也许从未实现过,但不要搞错,它其实并没有成为政治的附庸,而是成为了各种政治所渴求的舞台。一个民族要获得自豪感,一个城市要展现自己的荣光,一个国家要重回国际社会,一个种族要反抗歧视偏见,一个性别要追求全面平等,凡此种种,都要在奥运这个舞台上,都要通过人性中最简单最积极向上的表现,来获得一个象征的瞬间。是的,哪怕只是半个月,哪怕就是一瞬间。这就是为什么德日两国在战后竞相承办奥运以便完成民族救赎,这就是为什么北京奥运闭幕当天新浪的首页标题竟然祭出了浮士德名句,“停下来吧,这最美好的一瞬!” 这也就是为什么像英国这样一个困难重重的老牌帝国现在需要奥运这十七天的爱国主义强心剂。而奥林匹克在其中不断流变,发展。

对中国来说,很多民族主义都是由外激发的,“外部势力”总是莫名其妙地给中国人当爱国教育的教材。本来因为北京的金牌盛宴,这次国人远不如以前那样“金牌至上”,但西方媒体偏要在叶诗文的精彩表现上发作,刺激我们的爱国心。这一次,海内外科学家和理科生们的表现令人敬佩,他们通过摆事实讲道理,最终迫使《自然》道歉。但正如饶毅在博客中所说,道歉虽可以接受,然而西方媒体这次单挑出中国的一个选手就进行所谓质疑,这背后的偏见心态其实是一个更深的问题,他期待着“文科方面的学生老师”一 鼓作气继续针对西方媒体区别报道”等偏见问题进行批驳。的确,正如古代天朝有华夷之辨,西方现在在潜意识里也同样还是有“内外之别”,如果打破这种笼罩全球的思想心态,最终还需要人文知识分子在纷乱的意识形态争执中去建构一套新的叙事、想像和文化规则。

美国其实是民族主义的“重灾区”,但却一直认为自己和民族主义“没有半毛关系”。这大抵是因为美国民族主义一直有效地隐藏在了各种普世价值话语中,隐藏在了“爱国就是爱自由”这样的思想里,隐藏在“美国例外论”“美国命定论”和“自由世界领袖论”之类的神话或现实中。但到了奥运,体育民族主义则是彰显无遗。美国队出发前的服装风波甚至表现出一种拙劣的政治操作。仅仅因为美国制服是中国造就引得议员们满嘴放炮争抢出境率。其实美国的出场礼服从设计上看结合了军事制服感和纨绔风(le dandysme),是各国礼服中最具法西斯美学的。至于NBC只播美国队的问题,更是尽人皆知,美国人自己解嘲说,看NBC你会觉得只有一个国家参赛。

除美国队之外,美国媒体在奥运前半段讨论最多的奥运话题,可能就算是对叶诗文的质疑了。一位我认识的美国教授因为反感体育民族主义,坚持不看直播,但他同样知道了叶诗文事件,甚至来问我的看法。我当时的看法就是,这是西方媒体在激发中国人的体育民族主义。

然而,在奥运期间首先映入眼帘的所谓批评话语,或许是各种批评“金牌至上”和“举国体制”的“公知体”。中国的“体制”有许多问题需要解决或改进,为各种搞过了头的官方意识形态降温也属应该,但近来的倾向是,凡是中国人在任何场合展现出积极向上奋发有为的状态时,“公知体”的句式会自动启动,让全民去对比我们社会的各种阴暗现象。然而这转折句法的步子未免迈得过大。

站在“公知体”背后的人们(他们并非公知,只是自媒体),既取消了光明面,又消费了阴暗面,不论善意还是恶意,他们至多只能散播虚无主义的空气。具体到这次奥运,各种公知体的批判也并非完全无的放矢,然而占了一点理就去抹杀中国体育人所展现的竞技之美,未免就又犯了“以理杀人”的道学家错误。事实上,这种公知体背后的人们真是政治挂帅(当然是不同于体育民族主义的政治),他们大体不了解竞技体育本身已经高度专业化乃至职业化,成为了社会中的一部门,有自身的逻辑。当他们批判中国的举国体育民族主义时,虽然义正词严,但却留下了意识形态陷阱,甚至是有意无意在强化别人的体育民族主义。

说中国运动员都是训练出来的机器人,这是让任何体育迷都会发笑的,因为没有强大的心智和充分的个性现如今谁能在比赛中笑到最后?这种比赛机器人的观点,其实是美国当年冷战体育政治的残羹冷炙,西方一些媒体今天拾起来又用到中国身上,已显拙劣,没想到中国人竟然会开始对号入座,自我妖魔化。在冷战期间,在和苏联东欧的体育竞争中如果失利,美国的句式就是“苏东把运动员变成了金牌机器,多么没人性;”如果美国胜利,句式就变成“这不仅仅是一场比赛的胜利,这是自由世界的制度胜利。”冷战时期的奥林匹克意识形态还是早点休息吧,我们自己的“公知体”如果还拖着这样的泥水,是自然会动作变形,也害了“公知体”中本来具有的那点进步意义。

责任编辑:新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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