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程琳:博士当城管 | 亲历拆除违建

来源:观察者网

2015-05-12 07:30

魏程琳

魏程琳作者

同济大学政治与国际关系学院副教授

4月17日,笔者随市城管局人员前往H区记录拆违情况。H区是2008年刚刚新成立的远城区,区域面积71.64平方公里,20个行政村,3.65万人,属于典型的城乡结合部,从中心城区自驾到拆违地点需1个小时。路上,笔者与领路的何队长聊起了城管执法,何队语出惊人:

我们这个职业比警察还要危险,尤其是拆违、整治占道经营,他们知道你不让他们做,他们拼命也要保住摊子或房子。他拿零碎东西打你,还算了,他若拿大东西打你,你不还手?你一还手就是暴力执法,就形成媒体事件!你看,谁敢打警察?打警察就是袭警,要判刑的。我们城管没有人身强制权,面对暴力抗法,不知如何是好,底气不足。你受了伤,情况好的,领导会表示爱护,大部分情况都是,领导说你给他惹事。我们心里的苦不知往哪里诉。

所以,我们拆违都会请警察兄弟在场,一旦出现肢体冲突,警察可以强制。为什么征地拆迁那么容易出事,因为都是拆迁公司去做拆迁,政府不介入。拆迁公司请的是什么样的人?他们什么人都请,半夜三更拆迁,什么事都可能发生。没有办法,不拆的话,城市就没法建设!

城管拆违(资料图)

还没有进村,我们就看到城管部门请来的警察兄弟在村外入口处。从拆迁点自外200米处有三道防控线,每个防控处少则有十几人,多则几十人,最后一道防线是两排15位手持盾牌、警棍的警员,他们身后就是拆迁点。这一道道防线将拆迁点与外界严密隔离开来,除了被拆迁户家人,任何外人不得入内。笔者若非“市城管委”工作人员,也是绝对进入不了现场的,所以,笔者在拆迁现场看到的情景,是毫无“表演”成分的。

在穿过盾牌警员时,一个中年妇女从里面出来,边走边骂,她应该是被拆迁户之一。这时已是上午9点多,拆违人员8点已到达,显然与违建户已经做了一些沟通。违建到底是什么情况呢?区政府的一个项目准备落地本村湖边,需要征用本村土地,一些户人家听到风声后,就在房前屋后菜园地、果园地上搭建铁皮房子,房子下面就是果树和菜园。笔者所看到的两家,每户约有违建面积约300平方米。

拆违现场的工作人员有警察和城管员以及协警、协管员共计约100人,但他们并不亲自动手拆违。拆违工作承包给一个农民工队伍,他们开着一辆三轮车,上面有各式工具,他们用氧割机将钢铁架子熔断,另一部分人用绳子绑住敞篷一边,轻松一拉,整个简易房就瘫倒一地。拆违队伍约有40人,大约40岁左右,看来像是“专业队伍”,手法简单,做工粗糙。当钢架房倒下时,有个拿电焊的民工险些被压在下面。

第二户人家不愿意让拆违队动手,他们选择自己拆,两个30岁左右的妇女在铁皮敞篷上门用螺丝刀“细致”地拆掉铁皮,60岁左右的父亲(周爹爹)在庭院里与拆违人员协商,一个30、40岁的中年男子(周爹爹的女婿)在院子里阴沉着脸、虎视眈眈。显然,这户人家对“违建”性质的判断没有异议,但对拆违却极力抵抗。既然违建户自己拆除,城管队员就不能再强制拆违。负责指挥拆违的吴队长只有好言相劝,房顶的妇女却反应猛烈。

队长:两个妹妹,美女下来吧,不要摔着了。

妇女1:我们自己拆,你们都拆坏了。

妇女2:我昨晚上了一夜的夜班,今天还要自己拆房子。你们欺负老人、妇女,算什么东西?你们有本事去查贪官!

队长:哎呦,莫拆了,我们帮你拆。


妇女2对家庭里的中年男子说:XX,去把手机拿过来,把这些贪官、害老百姓的人都拍下来!

妇女2:对面那么多违建你们怎么不拆?欺负人!打日本人的时候你们去哪里了?

队长:打日本人的时候我还没有出生。凡是违建,都要拆的。妹妹,我们帮你拆,不要摔着了。你们拆的起,我们这么多人也等不起啊。(见两个妇女没有反对,队长喊人叫了几个农民工过来)

妇女2:(立马严厉地说)不要过来,你们的手太脏了!我们自己拆!欺负老百姓,没有一个好东西。

队长:你再骂人?!我就欺负你了,怎么了?(妇女见队长强硬,便不再言语)

如此沟通了大约30分钟。

吴队长、村长两人与周爹爹做工作,周爹爹显得比较超脱,搬个凳子坐在院子里,既不说难听话,也不说停止的话,一直说为什么不拆其他人家的。队长说,希望体谅一下工作的难处,都很难,凡是违建的一定会拆除的。村长也在一旁帮着说话。爹爹终于说:“XX、XX下来吧”,那个中年男子也说:“下来吧”。这时,那两个女的才停住手,城管队员赶紧送上梯子,将两个妇女接了下来。妇女2并没有立即下来,而是要求队长保证不能像拆第一户一样弄坏了铁皮,队长答应了。妇女2下来后,拿着手机多角度全方位的拍照,声称要“曝光”城管队员,吴队长说,你可以随便拍照,还幽默地给她摆了个剪刀手,对抗气氛顿时缓解不少。

两个妇女下来后,农民工拆违队就出手了,手法与第一户一样,唯一的照顾就是,用棍子将铁皮捅了下来,这一“照顾”显然无济于事,铁皮和支架都瘫倒在一堆。妇女见简易房就要倒了,铁皮也被破坏了,就说“你们刚才是怎么说的?!队长呢?”她忽然冲了两步要下去,立即被几个队员拉住,“下面危险,不要去”,当她再往下走的时候,城管队员只能用身体排成一道防线,整个过程中,城管队员并未动手也未强制,双方虽有肢体接触但并无冲突。

上午10点30,我们现行撤离,协管员小刘陪我们回区城管局,小刘1988年出生,中南财经政法大学毕业,来此当协管员两年多了,他说,城管队今天早上7点集合,自己6点起床,执法队员估计要到晚上才能撤离,因为还有十多处违建需要拆除,他们中午只能吃盒饭。作为协管员,小刘一个月的正式工资是1600元,扣除社保基金后是1300元,一线的执法协管员算上加班工资(节假日)能够达到2000多元,由于工资低、待遇差、地位低,协管员流动性特别高,这支队伍不好管理,执法质量也难以保证。H区执法力量薄弱,执法时从WC区和HS区调来了不少城管队员,而且请本区的警察予以支持,到场人员约有200人。

亲历城管拆违并未看到网上所传的城管暴力、血腥执法的一幕,与协管员和城管队员交流,深感他们这个群体的尴尬和无奈。笔者要做的是进一步分析这个情境所展现的执法尴尬。在这个过程中,我们看到两种执法方式:空间隔离执法和身体执法。

空间隔离执法,就是刚才我所描述的分段布点防控,警察和城管队员将拆违现场严密包围起来,严禁任何外来人员进入拆违现场。这个方法的好处是可以避免因围观引发的群体冲突事件,执法队员有较大的执法回旋空间。但是,这个方法同样存在弊端。假设违建户情绪失控,打了城管队员,城管队员肯定会还手,在城管人多势众的情形下,违建户势必不会占便宜,而且还有被警察拘留起来的可能。这个担忧是不是多余的呢?一位老队员告诉笔者,“拆违情形都大致如此,以往,违建户如果敢动手,先把他收拾一顿,然后让警察带到警察局去。”笔者猜测,这个自由裁量权不但在“以往”,而且在现在都依然存在。问题接踵而至,进入司法程序之后,谁是有效证人,哪些是有效证据呢?没有第三者在场,只有双方的一面之词和城管一方的选择性录像,这些证据都有疑点,一旦违建户较起真来,城管部门将面临司法困境。

身体执法,在日常行政执法中,人身强制权被警察部门垄断,城管不能对行政相对人的人身进行强制,也就是说城管执法只能对物进行强制,不能对人进行强制,如若行政相对人动手了,城管该怎么办呢?“还手”算是正当防卫,还是“暴力执法”,还是“违法”?这是一个很难界定的问题。在外界看来,一个穿制服的人打了人,就是暴力执法,他们往往忽视了穿制服的人首先是人,也有自卫的权利。如果要避免“暴力执法”,只有一条,那就是城管队员面对任何外来的人身攻击不还手,这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难以接受的。因而,城管执法要么用身体执法,要么请警察参加,根本原因是城管执法离不开警察的保障,这又会引起“公安保卫城管”的舆论质疑,陷入社会合法性的尴尬之中。

任何人的身体都不应被非法侵犯,行政相对人为了保住违建房子或者违规经营的摊点不惜拼命,暴力抗法时有发生,而深陷暴力漩涡之中的城管队员却无合法的制暴工具,只能用身体执法,非死即伤的悲剧就在所难免。当执法演变成暴力对抗暴力,胜负取决于势力时,社会秩序同样会深陷泥沼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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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李楚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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