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云飞:意料之中的黑天鹅——2022哈萨克斯坦大变局(上)

来源:观察者网

2022-01-16 08:48

扬云飞

扬云飞作者

旅俄华人

【文/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扬云飞】

前言

文章的标题可能会显得有些古怪,既然是意料之中,又怎么会是黑天鹅?

实际上2017年笔者写过一篇关于哈萨克斯坦首任总统纳扎尔巴耶夫的文章,其中就强调过后苏联地区的稳定,非常依赖于三个强势领导人:俄罗斯的普京、白俄罗斯的卢卡申科和哈萨克斯坦的纳扎尔巴耶夫。

同时,这可以从正反两个方面来理解,反面的效果当然是这种强人政治在其落幕期能否顺利过渡,是一个很大的问号。

具体到哈萨克斯坦,它的情况当然要好于多数独联体国家,但是也埋下了各种矛盾,很多中亚政治局势评论家都认为这些矛盾将会在纳扎尔巴耶夫离开之后,经过10到20年的酝酿形成更加深刻的社会矛盾,然后爆炸开来(即乌克兰版本)。

那么具体到2022年年初的这次爆发,意料之中指的是类似局面必然会出现,而黑天鹅则指的是爆发的时间、过程和结局出乎多数人的意料。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情况,在经济和政治方面的分析已经很多了,没有必要一一重复,这里补充一些其他方面的内容供读者参考。

燃烧的内战之火,会吞噬哈萨克斯坦吗?

从哪里来,往何处去

从哪里来,往何处去,我是谁,我要做什么,这些都是贯穿人类历史的终极哲学问题,听起来很玄幻,但是这种思维最底层的认知一直是支配人类社会前进的核心动力。

放在国家上也是一样的道理,苏联解体后的各个前加盟共和国,面临的首要问题甚至不是经济政治问题,而是自我身份认同危机和解决之道。

普京担任总统一职之后,多次在公开讲话中强调一个概念“Государственность”,它和上面那些哲学问题一样玄幻,算得上是那些概念在国家层面的体现。

中国学者很少关注这一问题,因此这个名词在很长时间里都没有对应的汉语翻译。后来才有了一个新造的名词“国家性”,还是从英语国家学术界引入中国的,而这个名词是如此的新鲜和陌生,以至于连百度百科都没有将其收录。

“国家性”这个概念在中国之所以不受重视,就是因为中国的政治体系过于早熟,很早以前就度过了建立“国家性”的阶段,它已经变成了民族思维的底层逻辑,因为过于平常,所以国人视而无见。

在中国,“国家性”最简单的解释,也许就是《三国演义》开头的那句“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所有政治人物的行事准则,好坏善恶评价,都可以放在这个框架下去评价,并且由此影响一系列的政治与社会现象。当然这是一个非常简单的说法,让人们有个大概认识,具体想深入了解还是要专门探讨。

因为中国人对“国家性”的存在司空见惯,往往很难看懂那些“国家性”欠缺的国家。

为什么普京就任总统后会多次提及“国家性”这个概念,甚至将重新构建俄联邦的“国家性”视作自己最大的功劳?就是因为在相当程度上,连苏联解体这种地缘政治灾难,都可以视为苏联的“国家性”构建不得法导致的后果。在苏联废墟上诞生的俄联邦,当然要重新审视反思这个问题的严重性。

《俄罗斯的国家性:人,理念,标志----中小学师生读物》


《俄罗斯的国家性有1150年历史》   同样是小学读物,作为俄罗斯“国家性”再建的重要组成部分,就是让“国家性”研究成为学术界显学,并且也要深入到教育课程中去。

回到哈萨克斯坦,如果说“国家性”对俄罗斯来说是一个要再次调整构建的问题,那么对大多数独联体国家来说则是一个要凭空新建的过程,也因此产生了更多的问题。

之前提到独联体国家的“强人政治”,正是在这种“国家性”缺位的情况下,一种最不坏的选择。反面例子的典型则是乌克兰,以及其他几个中亚国家,至于波罗的海三国的情况相对好一些,也是因为接近欧盟而在相当程度上出让了自己构建“国家性”的权力。

哈萨克斯坦一位现在流亡伦敦的前总理回忆说,建国之初,他们连怎么印刷货币都不懂,也没有这方面的人才和传统。

如果说印刷货币尽管非常重要,但仍旧是“国家性”的一种表层体现,可以依靠外包给其他国家的公司以及外聘人才来解决,那么深层次的国家认同的建立就非常困难了。就算是纳扎尔巴耶夫本人,也只能是根据具体的形势变化,做出一些短期战术性调整,难以完成远期战略安排。

在面对上世纪90年代经济困难、社会混乱的局面时,独联体国家不约而同地举起“非苏化”大旗,把罪魁祸首扣在苏联的错误政策头上。

之后,除了俄罗斯之外的其他国家,又快速把“非苏化”平稳对接为“非俄化”,即不但是苏联的错,还有俄罗斯的错,而且俄罗斯不但历史上是错的,未来还会试图重建俄罗斯帝国主义。

这里不讨论历史与现实当中谁对谁错,只是提醒一下,历史乱麻纠缠着现实政治和对未来的展望。还有一点要注意,在很多独联体国家,“反华”是“非俄化”的延续。

哈萨克斯坦的去苏化

那么“非俄化”最典型代表就是乌克兰了。乌克兰独立之初,有极端民族主义者就出书宣称,“乌克兰国家存在的意义,就是要毁灭莫斯科鞑靼野蛮人帝国”。这是在上世纪90年代初期,还是俄罗斯为乌克兰提供低价天然气并且允许常年拖欠天然气货款的年代。后来乌克兰历届政府对这种极端民族主义的放任以及利用,也就给2014年之后两国的冲突埋下了祸根。

类似的民族主义言论,在哈萨克斯坦也有。就像之前文章提过的,纳扎尔巴耶夫执政期间,并没有放纵这种极端民族主义的泛滥,但是为了平衡俄罗斯的影响,也没有将其完全取缔,而是控制其规模,根据形势变化加以扶持或是打击。      

同样,在这种民族主义之外,纳扎尔巴耶夫也引入了欧美的政治理论、土耳其主张的泛突厥主义和中东的伊斯兰教义,后来为了平衡这些“外来和尚念的经”还大力扶持本土宗教等等。

那么纳扎尔巴耶夫本人又是什么态度呢?应该只是一个非常冷静、精于计算的政治家心态,只是根据具体的情况对各种政治流向加以控制和利用,其本人恐怕对所有这些都是嗤之以鼻并没有放在心上。

不久前,乌克兰前总理阿扎罗夫接受电台采访,说了这么一件事,从中可以窥见纳扎尔巴耶夫的一些做法和想法。

阿扎罗夫和纳扎尔巴耶夫因为苏联时代的经历和苏联解体后的交往,私人关系很熟悉。很多人不知道的是,纳扎尔巴耶夫的总统官邸,因为沿用了前苏联的办公建筑,里面的很多设施、装饰都没有变化。

普京在上世纪90年代初期当上圣彼得堡市长后很快撤掉了办公室里的列宁像,而纳扎尔巴耶夫官邸会客厅里的马列挂像一直摆放到2010年之后,那时哈萨克斯坦社会上各种反苏言论都已经写进教科书了。

后来,阿扎罗夫对哈萨克斯坦进行国事访问,发现会客厅里的马列挂像都被撤了,换上了各种骑马射箭的人物像,他在等待期间看了半天也没搞懂这些人物和代表的意义,问工作人员也都不知道。

等纳扎尔巴耶夫进来后,他就问:您这里改变装饰了,能不能介绍一下啊?纳扎尔巴耶夫低声嘟囔了几句,大意是这些都是我们哈萨克斯坦的建国国父们,但是他们到底是谁我也不知道。

正是在这种心态下,纳扎尔巴耶夫放任大量境外NGO组织在本国注册并且运行,数量达到了2.2万个,而长期维持活动的达到1.6万个,差不多每千人一个NGO的地步。但是由此衍生了几个问题:

1.多数思想的传播,都有简单化和极端化的趋势,这样才能增加受众。而一旦极端主张不能得到满足,其中的极端人群就会把不满情绪不仅指向自己的竞争对手,还会指向所在国家的政治领导人;

2.社会因此被撕裂成不同的条条块块;

3.这种基于平衡多方势力以维持现状的做法,既高度依赖纳扎尔巴耶夫本人的能力和决断,又在实际上影响了哈萨克斯坦“国家性”的构建,在具体的历史环境下这也许是不可避免的做法,但长期来看则存在很大的隐患。

他们奠定了今天哈萨克斯坦国的基础

游牧民主

在苏联建立之前,哈萨克斯坦长期处于游牧生活,以血缘部族为主要社会组织形式。苏联时代有了很大的改变,但是这种改变的程度,也要打一个很大的问号。即使是苏联时代,对哈萨克地方干部的任免,也要考虑到当地错综复杂的家族血缘关系,保持势力平衡。

1986年的阿拉木图城市暴动,很大程度上就是当时的苏联总书记戈尔巴乔夫试图改变这种平衡式任免所导致的反弹,而纳扎尔巴耶夫也是在这一事件当中崭露头角,跨上了新的台阶。不过,对他在事件中的角色,至今仍有争论。

不仅仅如此,1988年哈萨克斯坦西部爆发了大规模的民族冲突,骁勇善战的小玉兹人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不但暴打久居当地的车臣和鞑靼人移民,还把大量赶来平乱的苏联军队打得头破血流。而当年冲突发生的地点,也是今年这次冲突的起源地,所以很多问题用经济角度解释是可以的,也是必要的,但是不能将其绝对化。

苏联解体之后,在表面的民主化、法制化口号之下,哈萨克斯坦的社会在相当程度上向着旧的血缘家族地缘社会回归。这段时间因为哈萨克斯坦的动荡,大中小三个玉兹之间的矛盾问题,也被更多的人所知道。

当然,如果和哈萨克人聊起三个玉兹之间的矛盾,会招到很大的反感,乃至会被称为对哈萨克人“民族歧视”云云。其实这也正常,19世纪70-80年代,现代日本民族正在构建的年代,有外国人乃至本国人提起日本各个藩国之间的矛盾,也会被日本“志士”们视为奇耻大辱乃至拔刀相向,而这并不影响“志士”们关起门来以藩国为集团恶斗至二战结束,影响一直传到今天。

虽然和哈萨克人在正式场合一本正经地争论玉兹问题是个“有害健康”的事情,但是如果私下里交流,尤其是在喝点酒之后(虽然这种做法对健康也不怎么好),话匣子就打开了,他自己讲的东西可比玉兹之间的矛盾劲爆多了。

如果要用国人更熟悉的感觉来形容,哈萨克玉兹之间的问题,其实并不比中国的“地域黑”现象严重多少,大概就是一个日常磨牙的话题。尤其是在哈萨克几个大城市的日常生活中,各个玉兹的普通人之间交往,并无太大影响。实际上在玉兹这个假话题之下,更加重要的是以血缘地缘为基础的家族和派系问题。

就像前面说过的那样,苏联时代任命哈萨克干部,都要考虑血缘部族关系,独立后这种现象更是愈演愈烈。反过来,被任命的干部就要在相当程度上“回报”自己的家族,从任人唯亲到公器私用,都成了公开的普遍现象。

纳扎尔巴耶夫也不能随心所欲地自由进行人事任命,也要考虑各种势力的平衡问题,比如他常年把地方长官每两年改任一次,与其说是担心这些人的能力或是忠诚问题,不如说是让当地地方势力轮流坐庄,避免一家独大让其他家族不满,经常轮换就有足够的位置(利益)来“雨露均沾”。

这些人上任后,也会更加努力地把职务带来的资源拿来“回报”甚至是“武装”自己的家族。他们往往等着分润国家出口石油、天然气以及其他矿产带来的收益,而为了获得这些收益,又要获得相关的职务。

这种情况下哈萨克斯坦面临的“真问题”,并不是用20世纪时髦的新政治概念所能囊括的,而是要用更加古老的概念来描述。

所以各种指责纳扎尔巴耶夫扩大自己家族势力的指责也有点脱离实际,在这种情况下,他不加强自己家族的势力,又拿什么去压服各个地方家族?就像其他几个中亚国家和乌克兰,没有一个强势领袖只能是隔几年一次大动乱,日常小动乱,情况比哈萨克斯坦差到不知哪里去。

当然,哈萨克斯坦的情况也要辩证地去看待,其内部矛盾也是逐渐在积累的。这种以家族血缘地缘为核心的政治模式,配上上一章所说的外来意识形态渗透入侵,导致问题更加复杂化。

因为“不知道自己是谁”,所以要引入“外面和尚念的真经”,而这种引入外来势力在国家层面之外,对各个家族也很有吸引力,导致本土家族和外来思潮(NGO)相互合作、内外呼应。

比如说有的家族愿意和美国合作,有的愿意和英国合作,有的则愿意和土耳其合作,那么在涉及哈国内政的时候,纳扎尔巴耶夫就不得不考虑这些外国势力的态度,又或者是反过来,处理外交事务的时候,也受国内政治势力消长的影响。

哈萨克斯坦的等距多元外交,其实主要目的是吸引投资,可惜的是除了中国之外,其他国家对输入意识形态更加感兴趣,乃至作为投资的必要条件。

正是在这种前现代与后现代交错混合的状态下,哈萨克斯坦(也包括另外几个中亚国家)给自己搞了一个“游牧民主”的概念出来。大意是我们是自由的牧民后代,我们热爱自由,公共事务由平等的大会讨论决策,这是最民主的政治体制。而在实践中,这种并不符合现代工业社会特征的想法,只能体现为地方上对统一政权与法律的抗拒。

但也要看到,很多国家都是这样一种前现代、现代和后现代的混合品,尤其是中心工业国的大量工业品和工业社会才能提供的服务外溢,导致很多国家的某些部分已经进入了工业社会,但是其他部分还没有。哈萨克斯坦在这些国家中并不差,很长时间里甚至被称为独联体国家里的“稳定之岛”。

因此,同一个国家形成了好几个组成部分,有充分享受“游牧民主”的少数权贵家族;生活在几个大城市,从事商业、服务业为主,已经相当现代化的市民群体;生活在牧区和农村的,则变得更加保守和原始,与前两者的隔阂也日益加深。

牧民们确实是自由的,也可能是平等的,但是民主么.......

磕磕绊绊的过渡期

2019年,纳扎尔巴耶夫宣布辞去总统职务,任命托卡耶夫担任新总统,同时保留了一部分权力。具体过程很多文章已经说过了,这里不再重复,而要探讨另外一些情况。

2014年之后,因为克里米亚入俄和乌克兰危机,独联体国家对俄罗斯的离心力都大大增强,其中也包括过去被视为俄罗斯坚定盟友的白俄罗斯和哈萨克斯坦。

和乌克兰一样,这些国家也都与俄罗斯之间有历史和现实的纠纷,非常害怕被这样“突袭”一把。虽然几个领导人也都知道这事不是普京主导的,但总会对潜在的风险有所关注。

普京:乌克兰那事,其实我是冤枉的呀!

斯特列科夫:没错,正是在下!

正是在这个背景下,哈萨克斯坦在2014年之后加快靠拢美英和土耳其,具体形式就是进一步引入西方企业和民间团体(NGO),并大大加强与土耳其泛突厥主义的联系,以此对抗“俄罗斯的世界”。

到2019年纳扎尔巴耶夫退出管理国家第一线之后,这种情况愈演愈烈。各种外来主义不但在哈萨克斯坦进行宣传和教育,同时还在本土各种政治势力的包庇之下,建立有动员能力的行动组织,这其中也包括在城市和山里设立营地,训练武装分子。

加上2020年之后新冠疫情的影响,更是群魔乱舞,哈萨克斯坦官方说起来还是比较严格地遵照世卫组织的各种建议,搞隔离政策和疫苗注射。但是因为执行上的问题,不但对疫情控制帮助不大,反而激怒了大多数国民,而前面提到的那些组织和地方势力,则拼命地抨击和诋毁防疫政策,拉升自己的民望。

在这种情况下,新总统托卡耶夫实在做不成什么成绩,乃至有了个外号叫“家具”,意思是就摆起来看的。各种内外势力纠缠,还导致过去由纳扎尔巴耶夫依靠“微调”才能进行的国内利益交换陷入停滞状态,各种势力对托卡耶夫和现状愈加不满。

托卡耶夫曾经被认为是一个非常弱势的总统,理由之一就是他娶了俄族的妻子(就任总统后离婚),那么等于说在政治上他只有自己家族的支持,而没有妻子家族的支持。

于此同时,纳扎尔巴耶夫家族内部也开始有了各种声音,毕竟家族派系规模大了,也就有了不同的利益诉求。推倒托卡耶夫以让其他派系暂时满意,同时换一个本家族的新锐年轻人上台的呼声不断。

正是在这种背景下,很多人都曾经预测,在纳扎尔巴耶夫本人去世之后,哈萨克斯坦将会进入一个动荡期,并在一二十年后“炸裂”,即乌克兰版发展趋势。实际上,早在2010年,就有众多有识之士预测到俄乌之间将因为乌克兰国内局势爆发重大冲突。

黑天鹅,也许从来不是那么“黑”,只是这次飞到了哈萨克斯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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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刘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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