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默:遛狗人与美国民族主义

来源:观察者网

2021-10-09 08:39

雁默

雁默作者

台湾自由撰稿人

【文/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雁默】

精英主义者理解中国,会把民族主义与国家主义(或爱国主义)看做几乎是同义词,然而对西方国家而言,尤其是美国,主流精英普遍认为两者不能混为一谈,因为民族主义者往往是受到种族与民族优越感的驱动,而非出自对国家的热爱。

现在,“获益于”美国的大力打压,中国人普遍对美国有了更深一层的认识。作为在地缘政治与全球金融体系制造混乱的祸首,美国不再是中国(主要的)学习对象,对美国仍以“实力地位”自居也不再买账。在美国的眼中,从官方至民间,中国在以不同的方式全民动员应对美国。

另一方面,西方与美国在盘点自己剩余的优势后发现,尚不足以应对走“举国体制”路线的中国,于是乎,他们企图复兴民族主义,好武装自己,防堵“地球中国化”。

中国民族主义你懂,但美国民族主义是什么?

美国“国家评论”(National Review)网站最近有篇文章“我们还能是民族主义者吗?”(Can We Still Be Nationalists ?)十分有趣,值得所有东亚国家参考。顺带一提,“国家评论”属于美国右翼媒体。

““我们还能是民族主义者吗?”文章截图

该时评主要是评论即将出版的一本书《民族主义之后》(After Nationalism),副标题是“作为分裂时代的美国人”,该书作者是塞缪尔·戈德曼(Samuel Goldman)。有趣之处在于,时评作者丹尼尔·伯恩斯(Daniel E. Burns)对该书整理美国民族主义历史的努力与成果予以表扬,却对其结论加以批判与否定,时评文本身可说完美演绎了“分裂时代的美国人”,也凸显在思想上团结美国的举步维艰。

美国历史短,种族成分复杂,又没有遭外族欺凌侵略的经历,对世上的民族主义国度而言,美利坚根本没有合适的土壤,民族主义从何谈起呢?美国精英对此也心知肚明,谈此话题总显尴尬,但在大分裂的时代,特朗普支持者都带枪冲进国会了,团结已是当务之急,硬挤也要挤出一个美式民族主义来。

拜登在推销其基建法案时的说词是:团结和动员整个国家来应对我们这个时代的巨大挑战。什么巨大挑战?气候危机与“专制中国的野心”。

说白了,对付中国还有一丝可能让美国内部团结,没有中国,美国则毫无团结可能。而连大撒钱的基建法案,至今都还充满矛盾与争议,可见美国根深蒂固的分歧病,连强敌中国都“治”不了。

历史上的美国民族主义

《民族主义之后》这本书梳理了历史上美国民族主义的三种途径:其一是英格兰清教徒的“基督教共和主义”(Christian republicanism),其二是“大熔炉主张”(Crucible),其三是“信条”(Creed)。

前两者大家都熟,就是以宗教团结美国,以“民族大熔炉”的概念整合出多种族下的国家认同。第三个途径是指在宗教与民族分歧下,以“共同的政治原则”团结美国人。该书作者强调,此三者在概念上是有所重叠的,因为解释起来费篇幅,所以我用我的话概括之:

“美国人是上帝的选民”,“来美国的人,都是上帝的选民”,“在美国分享共同政治信条的,都是上帝的选民”。重叠之处就是——“上帝的选民”。

这三种历史途径承先启后,共构了非美国人都熟悉的“美国例外论”。

然而,作者戈德曼认为这三种途径都已不合时宜,每条路上都有分岔路,分歧x分歧x分歧=无可救药的分歧。

事实上,他根本反对“当前的民族主义复兴”,无论其论调出自保守派或自由派。戈德曼主张,应避免在全国范围内“制订和追求一致的目标”(就是不想抄中国作业),应另外寻找替代选项。

该书认为美国民族主义的引擎是战争与教育。战争一再重塑何谓“忠诚的美国人”以及“为何而战”,进而形成国家认同。教育则定义何谓“爱国主义”,青年扛起枪枝是要守护什么?借此排除杂念,思虑精纯地将生命奉献给国家。

“别问国家能为你做什么,而要问你能为国家做什么”,美国前总统肯尼迪的名言,出自于美苏冷战的高峰期,他的任内出现了古巴危机,让美国人第一次感受到什么是近在咫尺、迫在眉睫的生存危机。这便是战争逼出民族主义的一个例子。

这里先中断对戈德曼的讨论,不妨检查一下美国随后的转变。

和平下的分歧

只是,到了冷战末期,近在咫尺的是和平,美国总统主要想搞定的是国内问题。于是里根便在第一次就职演说中说了一段名言:

在当前的危机中,政府不是解决我们问题的办法;政府才是问题所在。(In this present crisis, government is not the solution to our problem; government IS the problem.)

美国转向小政府主义,官方主张扩大自由,取消各种管制,近于老子所说的“无为而治”——无为不是不管,而是少管,不是无政府主义,而是小政府主义,也可以看做中国式的自由主义——反对政府过度干涉民间活动。这主张让民间能量大喷发,开启了随后的全球化浪潮,另一方面,这也是美国蓝领阶级恶梦的开端。

而后,苏联解体,美国便在友善的里根主义下度过了顺风顺水、意兴风发的20年,不需要强调团结,政府只需在意如何在全球范围内帮企业抢钱,直到塔利班撞毁了“双子塔”大厦(Twin Towers),这个象征里根成就的金融双塔。

美国两大党的分歧道路,发生于大约1960年代直到1990年代。在1960年代之前,还有所谓自由派的共和党势力以及保守派的民主党势力,两种势力是两党合作的桥梁,促成团结,让政策能较为顺利地产生。

然而,自肯尼迪的继任者约翰逊(Lyndon Johnson)开始将民权作为民主党志业以后,民主党内的南方保守派纷纷投奔了共和党,然后将共和党内的自由派逼去了民主党,自此这两大党便水火不容,合作愈发困难。

这是一个“油水分离”的漫长过程,里根政府便是处于两党渐行渐远的时期,当时还残存一些自由派共和党人与保守派民主党人,合作之桥尚未全断,因此还能顺利推行若干重大政策,持续奉行小政府主义。到了民主党的克林顿总统时期,尚存“里根余温”,克林顿甚至宣称“大政府时代”已结束,但到他执政后期,两党合作已窒碍难行。直到塔利班控制了美国客机,小布什便以复仇之战号召团结,两党才在某些对外政策上同仇敌忾。

确实,对外战争或能促成美国团结,但中国与塔利班的实力差距有若云泥之别,中美打不起热战,甚至连美苏规格的冷战都做不到,特朗普只好说中国偷了美国人的工作,玩“诚实价值”,搞极限施压,最后非但“壮志未酬”,还上演国会内战,成就史上最难堪的“美国不团结”。

未敢与中国一战,又从中东撤兵的美国,一时间似乎无法再以战争促团结;约翰逊为解决种族问题,以两党大分歧为代价而推动的民权志业,半个世纪后仍出现“黑命贵”运动,而种族内战,肯定无法促成团结。

这样的美国,只剩“教育”一个引擎推动团结,但其教育现场又是什么状况呢?

关你的狗什么事?

这新闻我是从《纽约时报杂志》上看来的。

一名美国妇人向杂志的伦理学家专栏投书,她与丈夫雇用了一名遛狗人帮忙遛狗(多么好的职业),妇人夸赞该遛狗小姑娘既可靠又负责还很善良。然而,朋友跟她咬耳朵,说这小姑娘是特朗普粉丝,常在脸书上对自由派与移民“咆哮”。显然是自由派的妇人对于是否该继续雇用这小姑娘有所迟疑,所以来求教专家。

专家首先表示了同理心说,谁都不愿意为令自己反感的组织提供资金,我们宁可这样的组织不存在。然后甚至提出了数据:在2017年对1000名美国成年人进行的一项调查中,20%的民主党支持者和15%的共和党支持者同意,如果大量共和党人和民主党人分别死去,这个国家会变得更好(我开始喜欢这专家了)。

只是,让坏人更穷,是个好方法吗?

专家话锋一转:就业稳定与政治言论自由同等重要,因政治观点而惩罚员工的经理,是在实施职场暴政。小姑娘得到了钱,你的狗得到照顾,你的宠物并没有因为照顾人的政治观点而受到影响。

专家的话其实一句就行了:关你的狗什么事?

回到戈德曼,他反对美国复兴民族主义,取而代之,他认为团结美国人的良方是敦促大众对于某些“共存原则”展示共同尊重,其共存原则指的是罗尔斯(John Rawls)式的自由主义。

罗尔斯自由主义,简言之就是高举民权的正义论,合理化“公民不服从”,人人平等,个人利益优先于集体利益;用中国人更懂的说法就是,即便是星辰大海的宏大叙事,亦不能侵犯个人权利,宁可牺牲大我,也要完成小我。

罗尔斯自由主义是现代美式思想最大资源库,美国人可以在法庭里听到法官引用罗尔斯正义,也可以在戏院的大荧幕看到嫌犯说“我有权利XXX”,台湾人也可以看到法官以“公民不服从”为由无罪开释“太阳花”运动参与者。大家都记得福山批评美国防疫不佳,是因为人民普遍不信任政府吧?其根源正是罗尔斯自由主义——他们在喊“我有权利不戴口罩”。

伦理学家对“遛狗人”问题的开释,也是罗尔斯自由主义,其说法对遛狗人很是公平正义,甚至照顾到狗的权利,但有碍自由派团结反抗特朗普,更无法促成自由派妇人与遛狗小姑娘的团结。个人权利与集体权利的问题没有绝对是非,而往往只有选择。

“国家评论”时评人批评戈德曼的结论可说正中要害,他痛批:如果说有政治观点阻碍了团结,那就是罗尔斯自由主义。我猜这位时评人好不容易将书读到最后,却看到这种荒谬的结论是一肚子窝火。

这是逻辑悖反,无论政治意识型态为何都应承认,团结的基础就是集体主义,任何凌驾于“大我”之上的东西,可以很瑰丽,也可以很崇高,但就是有碍团结,怎么会有一种反集体主义的团结模式呢?有哪个团队运动是宣扬“小我”的吗?

从这个角度看美国教育现场,即知崇尚个人权利的历史老师——这个最能宣扬爱国的角色——为何要解构爱国主义叙事以彰显其政治正确了。只要历史老师鄙视爱国主义、民族主义、集体主义,美国青年就很难欣赏“完成大我”的风景。

伦理学家的任务并非促成团结,但历史老师却可能是花钱雇用遛狗小姑娘的人。从团结的角度来看,“关你的狗什么事”就是一种杂念,也是“国家评论”这篇保守派文章的要旨:民主党自由派过度标榜人权,就是阻碍团结的祸根之一。

谁对谁错呢?没有结论,所以美国很难团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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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李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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