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周东华、江澄、宋渊:麻防是国家需要,分配到麻风病院就是去祖国最需要的地方
来源:观察者网
2024-10-09 09:29
编者按:中国人民的健康水平,是国家卫健事业进步以及社会主义现代化的重要标志。
新中国成立伊始,百废待兴,卫健工作面临着传染病、寄生虫病和地方病流行,医疗卫生资源短缺、水平低下的严峻形势;当时,中国人均预期寿命约为35岁。
75年的砥砺奋斗,中国卫健事业取得了非凡进步,14亿人的健康水平得到显著提升;据2023年统计数据显示,中国人均预期寿命达到78.6岁——这是75年前的两倍多。
75年来,中国人不仅彻底甩掉“东亚病夫”的帽子,还积极参与全球健康事业的发展。这条艰辛的道路上有科研工作者、医护人员、志愿者等无数人的无私奉献。
国庆75周年之际,观察者网将以新中国麻风防治作为叙述切口,陆续刊发三位麻风防治医生的口述回忆。
他们的故事被记录下来,得益于杭州师范大学历史学系周东华教授数年来的走访和研究。周东华教授近年来专注于中国麻风病防治史,整理境内外馆藏的明清以来麻风隔离防疫史料,研究不同历史时期政府和社会的麻风隔离防疫观念、实践与制度变迁,厘清教会、精英和政府在其中的不同角色,从麻风隔离防疫历史出发探讨国家治理传染病的公共卫生史。在如今国家和大众重视健康的背景下,总结历史经验,总能对未来有所助益。
(上篇)口述|周东华、梁宇:当时不知道麻防任务这么艰难,但要是重来一次,我们还会坚守第一线
对谈二|江澄:跟马海德试点麻风普查工作
【人物小传】
江澄,1940年出生于江苏兴化。1958年毕业于江苏省镇江医校三年制中专,后任沭阳县卫生防疫站医士,曾参加卫生部疟疾、丝虫防治班、江苏省麻风防治班、全国麻风实验研究班等,担任卫生部麻风病专家咨询委员会委员兼秘书、顾问,《中国麻风皮肤病杂志》等期刊编委。
先后赴菲律宾、美国、印度、韩国、马来西亚等地研修、考察及出席国际会议。以麻风临床、流行病学、社会医学、健康教育、防治管理等为方向发表论文50余篇,执笔起草麻风系列规划、技术方案、诊断标准等文件,筹编《中国麻风学科史》等麻风专著。曾获全国科学大会奖、国家科技成果奖、卫生部医药卫生科技进步三等奖、国家科技进步二等奖及国家科技进步一等奖等。
笔者:您当初是如何走上从医之路的?
江澄:我随祖父母,中学从1951年起,先后就读于浙江鄞县私立正始中学(横溪)、宁波市第三中学;1955年毕业于南京市私立城南中学(现南京市二十七高级中学)。出于个人兴趣,本想走美术之路;但是由于我家中有6个兄弟姐妹,共10口人,而这个大家庭只靠我父亲一个人维持,因此生活有些拮据。在这种情况下,大哥即将考大学,家里无力负担更多子女的学费和生活费用。
当时,国家倡导念中专,能有书读、还有助学金;毕业后国家分配工作,短期内可以改善家庭的经济压力。所以父亲希望我考中专,并因祖上是“中医世家”,让我学医,报考江苏省南京医士学校,这是当时南京唯一培养“医生”的学校(时“江苏医学院”在镇江)。1957年与“江苏医学院”互换校址,更名江苏省镇江医士学校,毕业前、后又改过镇江医学专科学校、江苏省卫生干部进修学院、镇江医学院等名(现名江苏大学医学院),这便是我的母校和我走上医学之路的肇始。
1958年我从镇江医校毕业后,被分配到淮阴地区沭阳县(现属宿迁市),至1956年才组建的县卫生防疫站工作。参加过兴建沭阳闸工程民工的卫生防疫;当“钢铁元帅”炼过“小高炉”;投入征兵体检等工作。不久,为配合《全国农业发展纲要(草案)》的实施,大搞爱国卫生运动,核心任务是“除害、灭病、讲卫生”。“除四害”,即消灭苍蝇、蚊子、麻雀和老鼠(后麻雀改臭虫); 具体实施起来就是捕杀、驱赶、喷洒药物等。
1952年,为防御细菌战,决定在全国开展及时有效的爱国防疫卫生运动。求是网
我们卫生防疫人员都亲自背着喷雾器,在城镇用配制的喷雾剂到厕所、粪场、河沟等地进行喷洒和清理。我曾跟随下乡支农及出门办学南京医学院专门研究寄生虫学的教授,学习如何消灭苍蝇和蚊子,并参与进行些研究工作。比如,计算喷洒不同药物及剂量前后厕所的苍蝇和蚊子数量,以及它们消亡的时间,并进行统计学处理。还要组织开展群众性的捕雀灭鼠运动,采取了多种措施,包括爬到房顶上敲锣打鼓,制造噪音来驱赶、捕捉麻雀。
高墟乡是全县距离县城最远的乡,率先开展创建“四无乡”的工作,我也有幸参与环境卫生整治、绿化,以及改造厕所等相关工作。原先的厕所条件十分简陋,往往只是用玉米秸秆围起来。对于老百姓而言,随地解决是常见的事。
针对这种情况,我们开始组织群众建造公共厕所,并采取粪便无害化处理。因为粪便中的虫卵会导致寄生虫感染,所以需要通过高温发酵来消灭虫卵(如,堆肥或建沼气池),这在很大程度上改善了农村的生活条件和公共卫生状况。在那里一干几个月,交通不便、通讯闭塞,自幼养育我十余年的祖父在南京离世,待县里同事将电报转送到手时,已是过去了好几天,让我抱憾终生。
沭阳县高墟乡成为江苏省第一个“四无乡”,即无蝇、无蚊、无鼠、无麻雀的乡村。这些成就都被记录在报纸上,包括我参与撰写的报道,这些档案至今仍保存着。
笔者:麻风在过去作为令人闻风丧胆的慢性传染病,您是如何开始对麻风防治工作感兴趣、且为之深耕五六十载?
江澄:在灭病工作上,我到防疫站时已见不到黑热病及雅司,先后从事过丝虫病、钩虫病、乙脑、流感、浮肿病、砂眼、及妇女子宫脱垂、疟疾等多种疾病防治。亦开展过卫生宣教及推广计划生育工作。
从事麻风院外防治工作的有些做法,其实早在我负责疟疾防治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1960年冬,苏鲁豫地区发生暴发性流行,当年沭阳县疟疾发病率高达54%,为解放以来发病最高的一年。因此,针对疟疾冬季抗复发治疗,我们防疫人员“送药上门,看服下肚”。后来,搞麻风联合化疗监服,我们就执行“十二字口诀”,即“送药到手、看服在口、咽下再走”。
“上门送药”,实际上就是“求”人家治病。在扎下公社搞疟疾冬季预防服药试点时,我们连续二十一天一大早就开始,拎着竹壳温水瓶,步行一家一户地去送。“看服在口、咽下再走”,作为医生,我们不但要把药送到病人手中,还要亲眼看着病人把药吃下去。沭阳县在开设麻风村之前,干群患了麻风只得到泰州、南京麻风病院诊治。1956年5月,沭阳县才创建卫生防疫站;1957年站里设有麻风科(防疫科兼)负责麻风防治。1958年10月,县人委在华冲公社万山大队万山村建立县麻风病防治所,麻风村(病区)设在大新庄。
该县在1958年后,乡镇才有了联合诊所。所以,县麻风病防治所创办时的条件十分简陋;病区全部都是土墙草顶房屋。1960年秋,我到韩山乡参加联合诊所整顿时,与工作组同道一起来过大新庄,并第一次拍了些麻风村用房的照片。
村里最多的时候有250个病人,但只有一两个医生和两名护士。医疗用品除了防护靴(雨靴)、乳胶手套是买的,其他如防护服、袜,口罩等,都是自己做的或请人裁缝加工的。
乳胶手套对我们来说是个奢侈品,消耗量很大。但条件艰苦、经费拮据,我们用不起每次都是新的。就是反复用过的已漏气的破手套,也要用到不能补为止。所以,在中间区每一次下班后,医生护士都有一个重要任务——补手套。一个破了漏气的旧手套,吹口气,用剪子剪后正好是个圆的。我们用补鞋子的胶水,把漏气的洞补起来,一个手套最多能补十个以上的补丁。因为补丁多,手套用之前要反复吹捏一下,检查是否漏气。
但一个麻风村再穷再困难,都有两个必备的“大设备”:一个是高压消毒器,用于给我们的隔离衣、帽、鞋、袜等工作用品,以及要带出村的其他物件(如,信件,病历等)蒸汽消毒;另一个是查菌等检验用的国产显微镜。
我们每次需要单程步行整整3里路,才能从职工区走到病区。上下班是按照规定的上、下午各一次。上午查房、治疗,下午处理溃疡及手术等。书、笔记本都必须留在中间区,戴好帽子、口罩,隔离衣、袜套全部换好,才能进入工作区。下班后到中间区脱手套、隔离衣,把鞋子经过在来苏儿水池消毒,再跨进健康区域。高压消毒器放在中间区,医护人员换下的布类用品,由临时工洗衣员清洗后放在里面消毒后备用。
1960年,沭阳县大新庄麻风村远眺。江澄/摄影、供稿
我们自己要到华冲医药站采购些常用药物,包括抗生素、磺胺药、止疼药以及敷料、消毒酒精等医疗用品。当时十多里地交通条件不好,骑自行车路面很颠簸,五十多斤的大瓶酒精,我经常会和一位护士用扁担把它抬回来。
在这种病人多、医生少的情况下,我们采取“先门诊,后病房”的方法。病人到这里“门诊”看病,我们开药,病人拿了药就走,免费不要钱。门诊结束后,我带着护士巡房,讲医嘱,护士记下来后到药房拿药。下班后病人和工作人员之间有一部电话,对外有一部电话,没有电话时用广播通知。晚上有任何情况,我们必须从3里多外随叫随到,有点像现在的住院医师负责制。深夜,如果病人有紧急情况,比如神经疼或自杀,我们必须立刻拎上一个小马灯赶过来。
我是1962年8月份,因为我有一定的经验积累,被调配到县麻风病防治所(万山医院)搞麻风防治。
笔者:您在万山医院从事了二十多年的麻风防治工作,工作条件如何,麻风防治有何进展,在工作中又曾遭遇过怎样的困难?
江澄:沭阳县很穷困,是江苏省最后一个脱贫的县份。万山大新庄(麻风村)更是几乎与外界隔绝,交通不便,环境极为艰苦。从1962年到1983年20余年时间里我们都在艰苦的环境中工作。
麻风相关工作,可以说在中国历史上找不出任何一个与之相似的疾病防治工作。当时大家都不了解麻风病,都觉得一旦确诊麻风,不仅让全家、甚至对全村的人都受到影响,所以社会氛围对麻风病患和麻风医生都有歧视。
有一次我到县城的沭阳旅馆落脚。因为我在县防疫站时曾来过这家旅馆,和工作人员较熟悉,登记后就安顿下来了。我住的是双人间,临睡前和另一位客人聊天,介绍自己是万山医院的医生。虽然没直接称呼为麻风病院,但在沭阳“万山”医院就是麻风的代名词。半夜起床入厕时,发现对面的床已没人了——另一位客人当晚怕“麻风”就离开了,我还安慰自己,“哈哈,花了一张床的钱睡了个包间!”
在万山医院治疗麻风病人时,麻风反应的神经剧烈疼痛常使病人失去希望,想要寻死、上吊。用止疼药、打安眠针都没有效果。我查阅资料后了解到有“神经鞘膜松解术”。在神经水肿、发硬胀痛的情况下,国外的医生会采取神经末梢翻转手术治疗。我们如将病人转送去综合医院,医院外科不会收,也没做过,只能由我们自已现学现来做。虽然我不是专攻外科及神经科,但病人的痛苦就是我们的痛苦,我们责无旁贷。上海的陈家琨院长也是如此做过,现在自然是不被允许(讲“专科”),但在特定的历史环境下,必须要有医者站出来。
我曾前往镇江参加过省里的麻风临床医师专业培训班,在南京、海安等地观摩、见习过麻风病理检验,诊断和判愈的科学手段之一。后来,我们自己买了一台国产的病理切片机。在无水无电的条件下,从学会磨刀、切片、制片开始,摸索开展起病理检查。不但,解决了本院的问题,还承担过本地区及外县的送检工作。切片不得超过四微米,磨刀要练一个月以上。肉也得从软变成硬,要用二甲苯将里面的水吸出来后,再用融化的石蜡浸泡固定,保证硬度一样。再用切片机切成四微米厚,再从水里捞出来放在玻片上染色、看片,最后做成病理报告。不但取材、切片,报告也是自己做。其他同道员很佩服我们土法上马的片子做得不坏,还把这些切片称为“江澄片”。
多菌型麻风皮肤涂片抗酸染色,麻风杆菌呈杆状、束状 江澄供稿
笔者:在国家的高度重视下,1964年秋,中国医学科学院皮肤病研究所马海德大夫前往江苏海安县,带领百余人专业科研团队,开启了全国麻风综合防治措施效果考核的专业性病普查试点工作。您曾参与其中,可以具体谈谈当时的普查过程吗?
江澄:当时国家在江苏省海安县开展的《以县为单位控制麻风综合防治措施的研究》,数年后为进行效果考核,决定进行一次部分地区的专业性普查试点。选定海安是因为海安有一个麻风病院,江苏省非常重视麻风防治。当时的综合防治措施归根到底就五个字——“查收治管严”,在这个过程当中,也有宣传的过程,比如宣传单、小册子、幻灯片、广播等形式,于是后来又改增为“宣查收治管严”。
通过专业性普查得出来的“发病率”,才是科学的数据。所以,出现了海安这个普查试点。专业医生团队来自北京、江苏、上海,还有广东的队伍前来支援。因为广东一直是麻风高度流行区域,解放以后防治比较早,来了许多防治专业人员,所以总的来说这个普查队伍的人员数量和专业程度是很强的。
但是,即便有这样的力量也难以完成工作,因为海安那时候最少也有四五十万人口,光靠这个专业队伍、这么点人是无法完成的,所以只能抽查一部分,就这样对河南地区七个公社进行全员专业性普查。
专业性普查的开展时间大概是九月份至十月初,普查工作总指挥是县委书记,而且有专家组顾问,如马海德1、叶干运、李家耿等人。在我印象中马海德大夫就是这次普查试点的总顾问。解放以后我们第一次看到“外国人”和我们一起工作,还能讲一口带陕西腔的普通话,普通话讲得比我们还标准,大家都非常惊奇、也非常感兴趣。
马海德大夫在向江澄等部署麻风防治工作,1985年4月,北京。 江澄供稿
马海德大夫看望麻风休养员照片,1985年6月,南京。江澄供稿
我们一共有个五个普查大大组,我被分在第一大组,大组长是中国医科院皮研所的杨理合大夫,我兼统计员。每个大组分成几个普查组,一男一女搭配合作,我跟来自广东的李俊琳搭档前往雅周、仇湖公社。当时的要求是必须100%普查,只要是户口登记的都要查,最少要达到97%以上。但对我们来说,几乎是100%。两个人互相配合,从早到晚工作,完全靠两条腿走路,因为路极为崎岖,没有一次是骑自行车的。我们在进行检查时是十分严格的,除了看,还要摸几个主要的神经部位。
由于不少村民外出,所以还要查漏补缺,主要方法就是堵门。早出的村民我们就早上去堵,晚归的村民晚上去堵;而且当地水网密布,船民具有一定流动性,我们便站在桥头堵;在桥上不但可以堵我们自己要查的人,也可以堵其他小组的,查过之后把我们得到的信息再提供给其他人,帮助其他组查漏补缺。我们的普查率从97%提高到100%,就是靠都这样反复堵,才能最终达到。
每个大队除了每天的普查工作以外,晚上回来还要开会汇报当天的工作情况,当天问题当天解决,汇总统计。我记得在乡政府公社里面有一些查出来的是病人或者怀疑病人,要由三个专家一个一个地查。他们查的时候也叫我们过去查看。所以我们在农村完成的普查受检率基本接近100%或者说99%,这个数据的真实性不言而喻。
城镇的人口流动性相对农村来说更强,因此当我们在农村完成普查的时候,城镇受检率才完成92%,于是其他大组前往支援。一个大组检查两个居委会。我们在各个居委会查漏补缺时,县委书记当总指挥和马海德等三位专家在全城巡回检查。通过这样的努力,完成城镇达到95%以上普查率的目标。
完成城镇普查以后,以马老为首的专家组,抓住这个机会给我们组织了一次“继续教育”。在培训的那几天,马海德大夫对我的鼓励对我影响至今,他给我用提英文题词:“祝你在建设社会主义及麻风防治工作中取得更大的成就!”让我坚定了做好麻风防治工作的信念。他强调麻风防治是为了社会主义建设,这个信念和他的鼓励使我能坚持干下去,甚至退休以后还一直在干,干到现在已经六十多了,或者说,我可以永不放弃!
“控制麻风病的研究(3.江苏省海安县十七年来麻风病综合防治措施效果的考核)” 1978年获全国科学大会奖。 江澄 供稿
这都是在马老精神的鼓励下,当时的他鼓励着24岁的我,即使他生活中也经历过种种沉浮,他仍然坚持做自己热爱的麻风事业,用现在话来说叫“不忘初心”,我也秉持着这种精神;直至今日,麻风基本在我们国家消灭,作为一名“老麻风”,我倍感欣慰。
【注1:马海德(1910-1988),原名乔治·海德姆,祖籍黎巴嫩,1910年出生于美国。1933年11月,日内瓦大学毕业获医学博士来到上海。是第一位加入中国共产党的外国人,也是新中国成立后第一位加入中国籍的外国人,参加过红军、八路军、解放军。1936年初受中共中央红军邀请,由上海前往陕北提供医疗救助,于1937年2月加入中国共产党,开启他投身中国革命和新中国建设55年的传奇人生。新中国成立后,马海德申请加入中国国籍,将余生的精力投入到性病、麻风病的防治工作之中。1977年被任命为卫生部顾问,20世纪80年代初消除对麻风的社会歧视与偏见,带头与麻风患者握手、拥抱,全身心改变了中国数十万麻风患者以及数百万麻风患者家属命运。1988年9月23日,卫生部授予马海德“新中国卫生事业的先驱”荣誉称号。2009年9月,被评为“100位新中国成立以来感动中国人物”中唯一的华籍外国人。】
对谈三|宋渊:见证和亲历西北民族地区麻防事业
【人物小传】
宋渊:1951年出生,甘肃省临夏州人,麻风病防治医生。1974年积极投身于麻防事业,先后担任过甘肃省和政疗养院副主任、副院长。他开始走上工作岗位时,就积极参加各种全职医生培训班,面对全病区三百多余名病人从不退缩,在那个较为艰苦的年代,依旧努力开展辖区麻风线索调查、治愈者随访、畸残预防及康复医疗的工作。
经历了DDS(氨苯矾)的单一疗法到联合化疗的转变,见证了在祖国西北部麻风防治的时代演变,他和千千万万奋战在麻防战线的医生一样,为中国麻防事业做出不可磨灭的贡献。
麻风医生宋渊(左一)
笔者:您父亲和爷爷都是中医,为何您毕业后选择了专职麻防工作?
宋渊:我在临夏中学读完书之后,先是下放到康乐县八松乡做了一段时间赤脚医生。1972年,我读了中专,在临夏州的卫生学校学习全科临床,当时师资力量还是比较好的;中专毕业后,县里直接分配。
因为麻风病院需要人,卫生厅就抽调八个人进行分配,我和另一个人被分配到和政疗养院,也就是当时的麻风病院。刚刚知道这个消息时,另一个同伴害怕麻风,怕被传染,坚决不去;但我听见以后就想,麻防工作是祖国需要,分配到麻风病院就是要到祖国需要的地方去,于是下定决心要去搞麻防。
1974年8月,我23岁,去和政疗养院报到;报到完成后,我回到家和父母说我被分配到麻风病院工作,我母亲非常反对,一边哭,一边反对,周边邻居也说麻风病是会传染的,都坚决不同意我在麻风病院工作。但是9月份,我毅然决然,正式去和政疗养院报到,随后入职和政疗养院,就这样一直在麻风病院工作。
我还记得我第一次看见麻风病人,是我在当乡村医生的第二年,当时我们大队来了一个新的乡村医生,他家隔壁就住了麻风病人。在和他交谈的过程中,我了解到那个麻风病人是他们村的护林员,眉毛已经脱落,是瘤型麻风,周边人对他的歧视很重,觉得他们村的影响都被搞坏了。当时我还是很恐惧的,因为从来没有接触过麻风病人。
1950年代的临夏市南门城门甘肃档案信息网
笔者:您在入职和政疗养院后,具体要做哪些工作?
宋渊:到了和政疗养院之后,我的第一个工作就是跟着疗养院革委会副主任刘德仁,他是主管医疗的。我们这个片区一共有二三十个县,地方病二所的唐松柏主办了一个针对全片区的全职医生培训班,我和王新年(同事)一起参加了这个培训班。
在培训班培训期间,我们疗养院第一任院长刘牧之也给我们讲课,他在麻风领域的造诣很深,学识很高,口才也很好,我对他印象深刻。除此之外,唐松柏和刘德仁主任也有给我们讲课,整期培训班下来,学到了很多,收获不小。
培训班结束后,我们就开始下病区了。1974年,病区收治的麻风病人有300多人,少数民族、农民、牧民、包括部队里的军人,我们都有收治。一共有五个病区:八一村、幸福村、跃进村、团结村、瓦窑村(女病区),日常就是给病区病人进行检查工作。
我们平时有查菌的任务。查菌三个月一次,连续四次,一年都无菌了,就做活检,即病理切片,取一块相当薄的皮下组织,放到显微镜下,看上皮样细胞、泡沫样细胞的情况。麻风症状主要是泡沫样细胞增多,淋巴细胞增多,如果还是一团(抗酸染色可见泡沫细胞内含多量麻风杆菌,甚至聚集成堆,形成所谓麻风球),就说明还没好。泡沫细胞看不出来,淋巴细胞很少,就符合了。半年一次病理切片,做四次,再放到隔离区一年,就可以发出院证了;但出院后还要做一年一次的复查。
笔者:当时和政疗养院的麻防用药情况和效果如何?
宋渊:那会儿,我们用的是强效止疼药,像吗啡、杜冷丁这些。药都是省里面统一发资金分配的,像吗啡肯定是控制的。这些药是向有限公司进的,医院有指标,大型医院可以从有限公司批发。医院能批发哪些药品,不能批发哪些药,应该有报告,需要有关部门批示下来。
治疗现症的药物,我们一开始用的是氨苯砜(DDS)、氨硫脲这些,看哪种药效果好就用哪种,还得加上抗结核的药,有时还得用些免疫抑制药物。50年代有用过扫风壮(学名苯丙砜)。有时候病人吃了好几年氨苯砜,菌还是不下去,那就是耐药了,得换药,而且有些人吃氨苯砜会有不良反应,比如神经疼。
那时候还有一种药叫雷公藤(抗麻风反应药物,中草药),后来又出现了新的药品,是抗梅毒的注射药剂,还有抗结核的异烟宗,也叫异烟肼。
当时的病人致残率高,有些病人送进来时已经残废得比较严重了,口脸歪斜,尤其是解放初期送来的病人,手指残缺,触觉丧失。这些残疾的病人没有接触过麻风病药物,没能得到治疗。麻风反应是一次一次反应,反应一次,残废一次,神经慢慢坏死,骨质慢慢疏松,肌肉萎缩坏死。病人住院以后一般会用抗麻风反应的药物,像反应停这一些激素,有时候长期使用强效激素,用一个月,麻风反应也下不去。
麻风病的脓疮,主要表现为溃疡,细菌感染不换药就臭。我们的护工,也就是护理员,得定期给病人清创、清洁。这些护理员都是从稍微年轻些的、有点知识的病人里挑的,我们医生给他们做指导。
笔者:全省麻风流行趋势不断变化,疗养院内部治疗有没有什么变化?
宋渊:还是有变化的,我经历了DDS的单一疗法到联合化疗的转变。1983年,卫生部麻风司在西安召开了北方十城会议,提出了四个转变。
第一个转变是,麻风病的绝对隔离,转变为院内院外相结合的隔离。第二个是,DDS的单一疗法转变为联合化疗。第三个是由专业人员的孤军作战,转变为动员全社会共同防治。第四个是,麻风病单独的治疗,转变为治疗加康复;康复是指植眉和改善勾手的项目,这也使得一些麻风医院转变为康复医院。
联合化疗开始后,由医院牵头办了很多学习班,在一些病人比较多的乡,设立兼职医生,给他们配出诊箱。他们也是三个月查一次,还要写病历;如果有病理切片的,福尔马林泡一下送到医院。直接接触病人的兼职医生发放15块钱的津贴,这和当时我们医院里给医生的保险津贴是一样的。县上的或者地区防疫站的兼职人员也有津贴,是12块钱。
北方十城会议后,病人可以在家里接受治疗,心情也会好一些。
联合化疗的三种药物效果很好,利福平、氯苯砜、B663(氯法齐明),这三种药吃上一星期,可以杀死体内99%的细菌。尽管查菌时还是有细菌,但已经是死菌。病人疗程也短了,少菌型的一般是一年到两年多,多菌型的三年五年。以前瘤型(多菌型)病人治疗最少要十年。
随着医疗技术的进步,麻风病人的数量逐年减少,从解放初的八百多人减少到1975年的三百多人,联合化疗之后麻风病人少得就更快了。
笔者:疗养院的病人日常有没有一些娱乐活动?
宋渊:现症病区有一个礼堂。以前在这里住院的病人有来自陕西的,喜欢秦腔,我们就搞了秦腔戏剧组。院部组织娱乐活动,都是麻风病人上台唱戏,旁边的群众都来看。还有一些鼓,在零几年的时候被拆除了。马和牛有好几百头,甚至连卫生厅都来调拨我们院的马。一九五几年还是六几年的时候,有一个樱桃工程,规模比较大,那时候他们向和政疗养院调了十匹马过去。病人养的马拿去卖钱,充当病人福利,职工是不能从中拿钱的。
和政疗养院一直有比较完善的医案管理制度。到20世纪70年代,和政疗养院已积累了两千多份病历,放在疗养院的病案室,有休养员的文件,也有生产布置情况、麻风培训班的文件,由于六七十年代交上去一部分,所以不全面。和政疗养院曾是福音医院的一部分,所以病案室还有福音医院解放前的照片。
甘肃省和政疗养院开展2023年度麻风病院外治愈者随访和培训和政疗养院官网
笔者:病人出院以后,他们的待遇如何?
宋渊:出院的病人在待遇方面,说实话,还是有歧视的。有的村子会在村外给病人修两间房子给他住。有家人,那家族也会歧视。那时候,省长、卫生厅长、卫生部长都来和麻风病人握手、吃饭,以显示愈后的麻风病人没有传染性。
我们也会定期给他们搞复查。复查、普查就是麻风防治工作中的“防”。复查主要针对出院的病人及其家人。看他们是不是有红斑、结节、溃疡,再摸一下神经,检查神经是否有问题。
还有普查,1980年全省搞了一次,甘南八个县搞了一次普查。普查是分片区的,像我们院被分了两个县,迭部县和舟曲县,普查时带上他们县里的革委会副主任,防疫站、医院也一同参加。一个村一个村、一户一户、每个人每个人地查,群众们也很配合,也查出了七八个病人。
笔者:可以说您的一生都奉献给了和政疗养院,这么多年过去了,您有后悔过从事麻风防治工作吗?
宋渊:不后悔,从我去和政报道开始,虽然家里人都很反对,但我还是想着要到一线去,要到国家需要的地方去。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想要是重来一次,我还是会坚定当初的选择。
(江澄医生口述整理:周东华、吴佩佳;宋渊医生口述整理:周东华、沈静涵、陈佳丽)
本文系观察者网独家稿件,文章内容纯属作者个人观点,不代表平台观点,未经授权,不得转载,否则将追究法律责任。关注观察者网微信guanchacn,每日阅读趣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