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思:阿富汗的现代化,只能通过反西方化实现?

来源:观察者网

2021-08-18 07:38

子思

子思作者

时政观察者

【文/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子思】

阿富汗一夜变天,伊斯兰酋长国成立。

舆论大哗——美国再次失败,“帝国坟场”再次证明自己,激进伊斯兰再次胜利,“冷战”再次结束,历史再次开始,海权势力再次从陆权核心区撤退,中亚再次进入动荡期......由于局势变化太快,一时间,人们还来不及为这个事件找到合适的话语赋予其历史意义和现实意义。

这是个牵动很多方面的敏感地区,围绕这一地区,一直都有很多交织在一起的观察分析角度——地缘的角度,民族的角度,部落的角度,宗教的角度,文明的角度......每个单独的角度都可以看到一些东西,但又都无法看全面。

发生在阿富汗的重大事件一向如此。除了“帝国坟场”这个老套的描述,这个小国与世界大国的战略之间、与各个跨国家的政治或宗教运动之间,总是存在着一些很确定但又模糊不清的关系。

美国发动第一次海湾战争是1990年,有人将其称为第一场“文明间的战争”,在波斯湾的那次入侵和在阿富汗的这次撤退两个事件是什么关系?能否用“文明冲突”理论解释通?30年过去了,整整一代人的时间,其实仍然难以说明白。

美国海军陆战队驶进科威特战场(图源:维基百科)

再往前,苏联入侵阿富汗是1980年;再往前,19世纪-20世纪英国对阿富汗的战争持续了大半个世纪;这两天在喀布尔发生的事,与这些重大历史事件又是什么关系?应该用何种理论来进行统一的解释?3个30年过去了,其中的道理也仍然深埋在纷乱的历史事件中。

也许人们的观察一直就存在误区,一直把阿富汗被大国行动所影响的部分当成了全部,把阿富汗的“英国化”、“苏联化”、“美国化”当成了这个国家近代历史的不同阶段。在这种思维定式的引导下,这几天关于阿富汗局势的舆论,仍然更多地集中在美国的是非对错问题上。

也许正如那位阿富汗裔美国作家塔米姆·安萨利在他关于阿富汗历史的书籍中一直强调的:阿富汗人一直都有他们自己的故事,大国干预迭次发生,不同的入侵者来往更替,但却永远不是阿富汗故事中的主角。而之所以这些大国,世界级的帝国,无一例外地在这块土地上重蹈覆辙,饱尝苦果,恰恰在于他们无一例外地未能理解这一点。

阿富汗人自己的故事?

今天,在阿富汗人再一次将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赶出自己土地、再一次宣布要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时,重新聆听这位出生在喀布尔、大半生都在美国度过的双文化作家的意见,也许会有帮助。

在他2012年出版的《无规则游戏》(Games Without Rules: The Often-Interrupted History of Afghanistan)一书中,他关于阿富汗人写道:

这里的人民向来悍勇不驯,还有着虔心宗教、仇视外族的名声。部落,是他们永恒的归宿。头巾、胡须、长袍、弯刀与马匹是部落习气的象征。每一个部落成员都必须拥有这些东西,否则,他就不属于这里。

他坚持认为,从历史上看,这个国家实际上是“朝着某一目标蜿蜒前行”的,但是前行的途中却总被大国的外来干预打断。这些你方唱罢我登场的大国,自认为是它们给阿富汗带来了真正的历史,但在阿富汗人由头巾、胡须、长袍、弯刀与马匹所标志的更为真实的本国历史中,大国入侵只是几个插曲而已。

2017年在阿富汗首都喀布尔举办的民族时装展(图源:新华社)

今天,又一段插曲结束了。如果安萨利是对的,那么真正的主旋律又要开始了。

所以说,在这个特殊时期,继续讨论美国和英国为什么会从阿富汗败退,或者换个角度,它们为什么会再次失去阿富汗?都意义不大。因为在阿富汗人看来,西方入侵者无论多么强大,都是必定要被赶出自己的家园土地的,所以这是一个不必再费心思讨论的问题。

美国在2001年发动入侵战争的当初,曾宣称要把阿富汗“炸回到石器时代”,今天回顾地看,这个目标正好北辙南辕——美国自己回到了战争开始前的原点,而阿富汗却成了一个被美国军事装备武装起来的更强大的敌人。面对这个结果,当下的美国也许只能庆幸自己及时的退出还不算太坏,没有像前苏联一样让阿富汗这根绞索把自己活活勒死。

将自找苦吃的大国干预暂时排除在“阿富汗问题”之外,问题焦点反而清楚了:阿富汗人那个“蜿蜒前行”的道路到底是什么?这个国家被屡屡打断的进程和目标到底是什么?

如果在未来一个相对较长的时期里,不再有大国干预的事情发生,仅凭阿富汗自己的力量,从自己近200年里战乱不断的崎岖历史出发,会发生什么呢?一个属于阿富汗自己的现代化进程会再次开始吗?

人们看到,长达200年激烈反抗西方的历史,已经将阿富汗的现代化问题强行扭转到了这样一个方向上:不仅要把本国的现代化与西方化彻底分开,甚至要通过继续反抗西方、攻击西方而走向现代化。因为对于这个因长年的战乱和苦难四分五裂甚至到了碎片化程度的国家来说,如果要形成国族认同,恐怕只能建立在反西方这唯一的精神指向上了。

反西方化的现代化?

这实际上意味着非西方国家现代化道路中的一种极端选择:不是通过将西方化和现代化合一而实现现代化,也不是通过将西方化和现代化分离而实现现代化,而是通过激烈的反西方化而实现现代化。

从整个世界范围内看,这条道路还没有哪个国家成功过。东亚国家是现代化转型最成功的非西方世界,但主要是通过小心翼翼地将西方化和现代化分离——既学习西方的先进又反抗西方的霸权、既融入西方的国际体系又坚持本国的独立自主、既吸收大量的西方文化又发扬自身的本土文化——而实现的。

当地时间8月17日傍晚,阿富汗塔利班举行首场记者会,希望建立包容性的伊斯兰政府,图片来源:澎湃影像

但在伊斯兰世界范围内,问题要复杂得多。汤因比说过,文明“包含着不被其他文明所理解的东西”,现在看来,伊斯兰文明所包含着的“不被其他文明所理解的东西”,就包括这个文明对于西方文明复杂又独特的看法。充分认识到这一点,就要承认这个现实:东亚国家现代化转型的成功经验,不大可能顺利地传授给伊斯兰国家,或者说,那一条被东亚国家走通了的现代化道路,不大可能被伊斯兰国家所追随。

不仅仅是今天的阿富汗塔利班,将反抗西方化视为首要任务甚至不惜连同现代化一起废黜的极端伊斯兰势力,遍布整个伊斯兰文明覆盖范围内。

西方曾经认为,诉诸武力将这些极端势力消灭掉即可一举解决这个问题。既然伊斯兰教本身与现代化并不冲突,正如那句被广为引用的话所说“没有任何令人信服的证据说明穆斯林宗教曾阻碍穆斯林社会沿着通向现代资本主义的道路发展”,那么,从理论上讲,去除掉这部分最顽固的阻力之后,便可将整个伊斯兰世界顺利“扭转”到现代化道路上来了。

而事实证明,这一“扭转”战略,即使以“反恐战争”名义持续几十年地大力实施,今天也随着美国在阿富汗的狼狈撤退而彻底失败了。

这也就意味着,刚刚发生的阿富汗变局,其重大意义远比流行的一般理解更为深远。一旦回归到阿富汗人自己的故事中来观察,一个从阿富汗连接到整个伊斯兰世界的巨大图景就会展现出来。

在这个巨大图景中,连40年前阿富汗人对苏联入侵的抵抗,甚至也被化约成了“伊斯兰文明vs西方文明”这一个千年大决战历史的一部分,被归纳成一场伊斯兰“圣战”;尽管在前苏联看来它的占领是一次让穆斯林社会沿着通向社会主义的道路发展的努力,而在西方看来这是一次自由世界对专制世界的反抗。外人不太容易理解的是,很多表面上看起来完全不相干甚至是相互冲突的事件,都可在伊斯兰的“大决战”历史观中获得完全相同的意义。

2021年5月6日,居住在阿富汗楠格哈尔省欣瓦尔地区的穆罕默德·巴西尔·阿比德(右二)和家人在展示被美军杀害的亲人的照片。新华社发(塞夫拉赫曼·萨菲摄)

针对西方的“圣战”的胜利,正在让一些区别于传统伊斯兰教义的新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大,如“不是使伊斯兰教现代化,而是使现代性伊斯兰化” 、“伊斯兰教是解决途径 ” 、“第二次向欧洲宣讲福音”等等,而这些“新教义”正是伊斯兰文明独特的世界观和历史观的产物,也是伊斯兰教演变的新的方向。

塔利班在阿富汗的再次胜利,无疑将让这个方向的发展再一次获得了重大激励。

昨天,中国外交部发言人华春莹代表中国政府就阿富汗局势进行了表态,她说:阿富汗局势已经发生了重大变化,我们尊重阿富汗人民的意愿和选择。同一天,国务委员兼外长王毅在应约同美国国务卿布林肯通电话时也表示,事实再次证明,把外来模式生搬硬套到历史文化及国情截然不同的国家水土不服,最终难以立足。

一个政权没有人民支持是立不住的,用强权及军事手段解决问题只会使问题越来越多。而布林肯也表示认可阿富汗未来应由阿人民决定。

无论是主动还是被动,情愿还是不情愿,以喀布尔的易手为标志,再一次,阿富汗人开始回归自己的故事。

现代化的故事?反现代化的故事?世俗化的故事?反世俗化的故事?目前还无从确定。

有一点可以肯定,无论是什么故事,和近200年来发生过的一样,仍将继续牵动着各个大国和整个世界的神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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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赵珺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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