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玮:既然不能奔赴朝鲜前线作战,我们就留在后方“与天斗”

来源:观察者网

2021-07-02 08:20

左玮

左玮作者

真写稿,写真稿

【文/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左玮】

“三线建设”源自毛主席的战略构想,他将全国划分为前线、中间地带和后方三类地区,分别称之为一线、二线和三线。建设三线,简单来说,就是在川、贵、滇、陕、甘、宁、青7个省区建立相对于全国独立的、小而全的工业战略体系。

本文的主人公,便是快91岁高龄的,原铁道兵第六师、铁道部第二工程局机械筑路处的李华光老人。老人告诉我,知道我此行重点是三线建设中的成昆铁路。但他希望年轻人静下心,先听听他的故事,才能明白新中国的铁路建设对于他、对于无数受压迫的旧社会人民,究竟意味着什么。

“对于出生在旧社会的人来说,成渝铁路有2条。一条是清末民国搞了40年的血汗路,另一条是新中国成立后建设的万众瞩目的第一条铁路。当年我们有首歌叫《成渝路》,第一段唱的就是血汗老成渝:

四十年来说修路,派款又拉夫,

刮尽了人民的血汗钱,只见他们盖洋楼。

路不是路,是国民党的摇钱树,

人民的愿望付流水,成渝路成了血泪仇。

修了40年,死了那么多人,成渝路都没有铺上一根钢轨、一根枕木……”李华光老人摇摇头,继续说:“为什么国民党注定要亡,失了民心啊。后来,共产党来了就不一样了……”

1949年重庆解放,党和政府决定修建成渝铁路。那一刻,少年李华光的命运发生了翻天覆地的逆转。

1

李华光祖辈是秀才和医生,家境原本十分殷实。1931年初,表叔拿走了李华光家所有家当,去泸州做生意。久无音讯后,父亲赴泸州寻找,母亲便在重庆潼南当佃农,抚养着姐弟俩。

1933年,四川遭遇大旱,土地颗粒无收。母亲交不出租,地主便要抢走李华光9岁的姐姐当童养媳。白天与地主周旋之后,母亲半夜带着姐弟逃离了重庆,沿途乞讨、寻找父亲。

“我当时还不到3岁,但那种随时会饿死的濒死感,我到现在都忘不了。逃荒的灾民,个个骨瘦如柴,沿途所见死气沉沉。那种惨状,你们年轻人是不会明白的。”

走了一个月,母亲在泸县找到了父亲,原来表叔用20大洋买了个官,已经成了国民党的县师爷。一家人团聚后,父母在难民区搭了一个窝棚居住。父亲当车夫,母亲和姐姐做女工,饥寒交迫、勉强度日。

“1937年,表叔嫌我们给他丢人,便又叫来国民党军队把父亲抓了壮丁,我们再次骨肉分离。街坊邻居凑钱买了2张船票,让我们赶紧逃回重庆。离开泸县时,母亲含泪将小妹送给孤儿院……”

李爷爷沉默片刻、眼角带泪,“在货船上,我和母亲忍着没有吃船上的花生,姐姐太饿了,忍不住吃了几颗,立即上吐下泻,刚下船就咽了气。好心人看见了,拿来一张草席把姐姐裹住,就地掩埋……”

回到重庆后,李华光的母亲在江北大地主“沈半城”家做工,6岁的他寄居在姑婆家。

“我衣不蔽体,没有鞋子,每天要做很多重活,双脚长期血流不止,80多年过去了,我脚底的伤痕依旧清晰可见。吃饭就更难了,就连我得伤寒病时,都只能捡黄牛粪兑水治病和充饥!但母亲在地主家,亲眼看见沈半城吃个豆芽,都要求下人们花几个时辰把豆芽抽筋再塞嫩肉……母亲藏了一个馒头想悄悄给我,被发现后我们便被赶走了。”

此后,母子辗转多处为地主们做工,用爷爷的话说,是“过着猪狗不如的旧社会生活”。1946年,父亲回到重庆寻亲,想带走李华光母子。但母子与父亲已分开9年,为了生存,母亲已再婚并育有继弟,便没有选择与生父团聚。父亲离开后,给李华光寄来了两张照片,再后来,浙江军区寄给李华光一封信,信里是父亲的烈士证明。

父亲李国华留给李华光的照片 受访者供图

2

1949年11月30日,重庆解放。回忆起当时的场景,90岁的老人激动得手舞足蹈。

“重庆解放前夕,国民党在城中到处传话,说什么‘共匪来了!进城就要屠城’、‘要抓妻女去共产共妻’。临江门(现解放碑)的老百姓全部吓跑了,都在山里躲了起来,城里一片狼藉。我胆子大,就悄悄溜回城里查看。你猜怎么着?我亲眼看见部队装甲车、卡车和战士们秩序井然地进城,整理群众逃跑时掉落的东西,清扫道路、还挨家挨户打扫卫生!”

李华光赶紧跑回山上,将情况告诉了百姓们,大家将信将疑回到城中一看,纷纷感动得落泪,热烈欢迎解放军,并连连咒骂“刮民党”。

没几天,重庆猫儿石派出所与李华光谈话:

“大意是说我还年轻,不能荒废了。他建议我去西南公安学校学文化,或者上岗就业、随部队修筑成渝铁路,并给了我三天时间考虑。”

有着老成渝铁路的前车之鉴,当李华光提出想随部队去修筑铁路时,乡亲们都极力反对,亲人甚至提出要和他断绝关系。但李华光意志坚定,解放军进入重庆的场景在他脑中久久回荡,心中一个声音告诉他——去吧!这个新政府,和之前的都不一样。

于是,李华光随“开路先锋”人民解放军筑路部队一起,奔赴指定地段开展施工。当时,西南解放还不到半年,清匪反霸枪声尚未停止,社会改革方才开始,而对外还需抗美援朝,成渝铁路的修筑极为困难。

“出发那天下着瓢泼大雨,我们跋山涉水步行至永川。因为当时大多是荒山,睡觉我们就用斗篷挨个排成一列,在斗篷下面抱着腿睡。吃饭时人人都有米饭和南瓜,穿的衣服是国民党那里缴获的大衣,各种颜色都有。大家都觉得好幸福哦,特别高兴,有活路了。我们个个都激情澎湃、干劲十足,才开工一个月,我就拿到一个甲等。没多久啊,民间又有了新的成渝歌:

人民心头喜,西南解放才半年,修路就动了工,

人民政府的好领导,坚决要把路修通,

十万军工和民工,风里雨里不休停,

为人民和自己来修路,一个个争取立功,当啊当英雄!

3

1950年10月底,各军工总队除留下部分干部继续带领民工筑路外,其余均分别归还建制。11月初,国家又动员10万民工参与建设。

李爷爷说:“当年生产水平极低,机具极少,成渝路是靠军工、民工团结一心,用铁肩膀挑出来的。饭不够吃,指导员先放下碗;工棚地下回潮,指导员把自己的稻草铺给民工;发生塌方,指导员让民工先走,自己最后撤退。”

好的党员带出了好的筑路队伍。“一开工,工人们争先恐后冲进去干活。过去国民党抓都抓不来人,现在大家是争着来,有时候指导员让收工,我们都不肯回去。”10万民工大军,在筑路之中,受到深刻的思想教育和改造,很快成为修路主力,涌现出民工劳动模范2万多人。

我问:“爷爷,当时提出‘一边生产、一边生活、一边作战’,那您有没有与土匪交战的经历呢?”

李爷爷回答:“当年确实是一手拿枪、一手拿镐,一边剿匪、一边筑路,还要现砍树木造营地和居所。山上到处是土匪和野兽,但我没有和土匪发生过正面交锋。只是记得有次,我连夜背着一把日本三八枪,穿过九龙滩大森林去指挥总部送信。沿途听到各种野兽的叫声,看到密林里黑影憧憧,一路上精神高度紧张。走到城里我身上的衣服全湿透了,我把衣物脱下拧干、整理军容后再去报道。还有一次更紧急,只来得及拿着一个馒头,便徒步30公里、行进5个小时去队部报信。在黑水大山遇到民兵,他还以为我是土匪,把我捉住盘问了一番。”

1951年4月,李华光正式加入铁道兵第六师工程总队。

“当时抗美援朝打得激烈,我师也要抽调一部分人奔赴朝鲜。我们没有被抽调到的,想着上不了前线,在后方更得加倍努力,早日拿下秦岭、大巴山等险恶‘敌人’!”

李华光老人翻出一张老照片,指着上面的青年对我说:“这是我的好友马鲁,当时在工程总部当秘书,1952年他上了朝鲜战场,没多久就牺牲了。”我看着这张老照片,上面的两人眼神清澈、朝气蓬勃,谁又能想到这次合影,其中一位的时间便永远定格在了70年前。

马鲁(右)赴朝作战前与李华光(左)合影留念   受访者供图

成渝铁路是新中国建设的第一条铁路,四川上下一心发动大生产,所有的钢轨、枕木、鱼尾板到螺丝钉,都是在本地制造的。除此之外,人民群众纷纷热情支援,很多老人把原本准备的寿木,全解成枕木支援建设。一些群众不愿收下部队购买枕木的钱,常常一窝蜂冲上去把枕木放下便四散跑开。沿线群众还组成护路队,日夜守卫铁道,严防敌特破坏。

在1952年7月1日,四川人民40年的愿望终于实现了,成都和重庆两地,几十万群众举行了隆重的庆祝大会。

成渝铁路内江段通车典礼 翻拍至《铁道部40年》一书

成渝铁路是李华光老人命运的转折点,也是他口中“最好修的路”。在他的回忆里,成渝“最好修”、宝成“最好玩”、成昆“最光荣”。似乎对于他来说,筑路根本没有辛酸与苦难,只有激情燃烧的青春与投身祖国建设的骄傲。

宝成铁路原名“天成”路,北起天水,南抵成都,全长668.2公里。沿线地势险峻、“难于上青天”。

1955年修筑宝成铁路时,李华光已是改善工程队72工区的团总支书记。

因为苏联专家短期内多点爆破后立马撤走,宝成铁路多次发生塌方。为了尽量减少塌方损失,改善工程队必须在爆破后,用最快速度抢通各爆破点之间的路段,否则遗祸无穷。

“有次巨亭沟路段塌方,几万方石头泥土滚滚而下。因为我有成渝铁路的经验,组织便任命我为‘战地抢险队’总指挥。我们发明了滑板运输和翻斗车等方法,还自制了29种小工具,效率比以前高了很多。又通过学习苏联爆破技术和处理爆破后续工作,很多人成为了爆破专家和工程师。”

线路设计人员在宿营地整理勘测数据 党新民/摄

翻拍修复自《宝成铁路60年图像展》

在改造大自然的同时,铁路工人们也在改造着自我。在剑门山区和嘉陵江畔,职工们自力更生,把荒山变成了文化鼓动站和俱乐部,设有学习室、活动桌椅、图书室及广播站。闲暇之余,同志们聚在一起,学习文化技术,还创造出“板桥号子”等文娱节目。李大章、赵寿山等首长也亲率大型慰问演出团,到工棚慰问看望工人。

回忆到此处,李爷爷哭笑不得地说:“还有一事说出来可丢人。1957年,原一野副司令员、宝成路总工委主席赵寿山来看望我们,他顺着嘉陵江水路来到72工区。当时我想向首长表达我们的热情,便悄悄组织了一群青年,想给首长一个惊喜。于是在他下船时我们一窝蜂冲了上去,把他抬起来抛到天上,结果没接住,一下子把他摔在沙堆里!”

我惊呼:“啊!那一定把赵首长吓惨了!”

李爷爷羞得满脸通红,说:“他确实吓一跳,我当时才真吓懵了。赵首长已经60左右了,要是真摔出什么问题我就万死莫辞了啊!陪同赵首长的四川、陕西等公安厅的长官,立马把我们那群人抓去审问。还是赵首长叮嘱长官们不要为难年轻人,教导员和我们又好一番解释,这事才算过去了。你说我们干出这些事,可笑不可笑嘛?”

我说:“我觉得这并不可笑。反而是我军‘尊干爱兵、同心友爱’的极佳诠释呢。”

团支部印刷所合影,右一李华光。受访者供图

在李爷爷的回忆中,宝成路上还有许多和野兽有关的故事。例如,他被兽群追击,一边逃跑一边大呼救命,惊动了家属区的群众们才挽回性命;他在执行任务时路过野水塘想游泳,结果一跳水便惊起一群水蛇,密密麻麻的蛇头冒出水面直勾勾的盯着他,吓得他赶紧爬上岩石躲避;山上的猴群投掷石块、影响施工,大家和猴群“斗智斗勇”;同志们捡到一只小熊,散养在工程处当宠物,在铁路竣工后将其放回森林……

李爷爷幽默风趣的讲述着自己与动物的“奇缘”,我却在他的回忆中感受到了铁道工人的艰辛苦楚、九死一生。

李华光的宝成铁路通车纪念章

宝成铁路沿途地区条件实在过于恶劣,加上生产力与技术水平限制,只能被迫多次改变线路。在经历无数次塌方泥石流、2次大水害之后,终于在1957年底实现全线通车。

从此,“千古销魂蜀道难”成为过去,但在火车呼啸而过时,可以看见许多隧道口有不少坟茔和简单的墓碑。这些坟茔下面,长眠着在修路中牺牲的英雄们。

翻拍至《铁道部40年》 受访者提供

宝成铁路的修筑,一下子拉近了四川和大半个中国的距离,改变了数以亿计的穷苦百姓的命运。因此,很多当地人在多年以后仍称它为“英雄的路”、“幸福之路”。

观音山路段建设示意图  图源成都市交通运输委员会

后记

为了不影响老人休息,采访暂且告一段落。李爷爷说:“絮絮叨叨那么久,尽是废话,你想知道的成昆铁路我却一句也没提。”我对爷爷说:“不,您的回忆都是很珍贵的史料,我收获颇丰、十分爱听。”

临别时,我们约定下次再详谈被称作世界奇迹、用解放军及铁道兵血汗和生命铸成的不朽丰碑——成昆铁路,以及爷爷眼中,那铁路沿线天翻地覆的变化。

李华光的奖章及纪念章(中苏友谊纪念章在苏联断交时被老人丢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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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吴立群
三线建设 成渝铁路 新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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