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玮:“为烈士寻亲”,他们一次次重新点亮那些逝去的面容

来源:观察者网

2023-04-05 10:44

左玮

左玮作者

真写稿,写真稿

【文/观察者网专栏作者 左玮】

又是一年清明节,春风落日寄哀思。

清明祭奠是家国大事,缅怀先烈是后人之义。近年,退役军人事务部联合公益组织、媒体等,持续开展“为烈士寻亲”活动,成效显著。但年代久远、战争损毁、区划变动等原因,寻亲始终面临残缺的资料、海量的人口数据及DNA鉴别科技成本。

要实现高效寻亲,离不开“打通最后一公里”的人民力量。本文要讲述的故事,便与此有关。

“我一夜睡不着”,从此又多了一份不平凡的工作

这场接力赛从云南说起。

2022年11月,李张良正在云南蓬莱村搜寻一位散葬烈士墓,一名老人告诉他,山上还有4座。中风后的老人躺在院子里晒太阳,他很想带李张良上山,可惜心有余而力不足,同村一位大婶自告奋勇,充当了向导。

越往山上走,草木越深,很快便无法下脚。一名当地大叔带着镰刀前来接替,大叔一边走在前头一边劈砍草木,为李张良劈出了一条路。

“到墓地一看,草深得已经把墓碑完全覆盖了,如果不是老乡帮忙,外地人很难找到。”烈士墓沉睡在大山里,周围零零散散还有一些村民的古墓。李张良熟练地打扫、描红、祭奠,将四名烈士的资料整理发布,请宜良当地民众提供线索。

四位烈士分别是:王永贵,黄仁喜,李长安,李国富。4位烈士隶属中国人民解放军0057部队独立2分队,王永贵是班长,其余三名是战士。墓碑均无籍贯及出生日期 。

青山处处埋忠骨(图源:作者供图)

这并非李张良第一次上山找寻烈士墓地。

他是蓝天救援队的一名队员,在很多人的印象里,有救援就有“蓝天”。如今,李张良在不平凡的救援之余,又多了一份不平凡的工作——为英烈寻亲、助忠魂回家。

契机源自2022年9月1日,昆明盘龙区退役军人事务局上山搜寻英烈墓,李张良在协助的队伍中。当地热情乡亲给予了帮助,那片在山上草丛中沉睡的烈士墓地很快被找到,那一夜,李张良却失眠了。

“墓群在山中,几十年无人祭扫。墓地长满树木荆棘,野草深得盖住了坟墓,墓碑上都是积年累月的老苔藓,早已看不清英烈的姓名。”李张良对我说,“我一夜睡不着,想着我必须做点什么。”

等不及事务局依次归档并开展工作,第二天,他便返回了墓地。锄头挖走了碎石,刀具割掉了杂草,铲子将陈年青苔一层层刮掉......墓碑刷洗干净后,他又买来毛笔和红漆,将墓碑上的英烈们的姓名描红,一遍又一遍。自从发现了这片墓地,后面的一周,李张良都待在那里。

他身体很累,但心灵上得到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慰藉。

自此,李张良开始自发寻找当地的散葬英烈墓,打扫、描红、祭奠,整理资料发布网上,以期为家属提供线索。

2022年11月,李张良发布蓬莱村4位散葬烈士信息后不久,在宜良工作多年的赵永祥,主动联系了他。“看到他发的信息,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自己的老家,想起了儿时常在当地人称‘大军坟’的烈士墓地附近砍柴。”他告诉我,“地图上一查,这四座墓距离我40多公里。我赶紧联系他,想着自己也出出力。”

两人一拍即合,李张良在网上查找资料,赵永祥则多次到村中走访、联系退役军人事务局。不久,退役局烈保科反馈,当地政府计划将四位烈士遗骸从山上迁移至县里的大荒田烈士陵园。

迁移后,四名烈士不会再长眠青山无人知晓,每年清明,会有一批批民众学子前来缅怀祭扫。

墓碑前跨越时空的团圆,才是圆满的终点

故事到这里,对于常人来说,已经很圆满。

但李张良的脚步没有就此停下,他被引荐加入了“我为烈士来寻亲”公益项目,也因此,他惊奇地发现,散葬烈士迁入陵园并非完结——墓碑上的名字得以重新发光、墓碑前跨越时空的团圆,才是一个圆满的终点。

项目发起人孙嘉怿(微博“猫小喵滴兔子”)解释:“战火纷飞时,很多烈属只知亲人牺牲、却不知烈士埋骨何处;而一些烈士墓长期无亲属祭扫,或是年代久远散葬山中、无人知晓。我们不仅要找到烈士墓地、整理出烈士姓名籍贯何时参军为何牺牲等生平,还得为烈士找到血亲,这才是一个完整的句号。”

“40年了,妈妈今天终于有地方哭了” 2019年,寻亲成功后,一位烈士母亲在孩子碑前恸哭(图源:猫小喵滴兔子)

李张良更惊奇地发现,原来有人早在2007年,便开始做着同样的事情。那位前辈名叫“路客”,真名兰钢,是烈士寻亲圈中的传奇,至今,这位扛鼎人物依旧战斗在寻亲一线。

2007年至今,一人一摩托、永远在路上的他,一路走一路拍,整理出途经之地无数烈士的信息。他的个人博客,为国内最早一批为烈士寻亲的人,提供了严谨详实的烈士信息。

他的座右铭“在路上绝不退缩”,是他用自己最青春的十六年,诠释了不同于常人的缅怀方式。偏远地区的陵园,往返不容易,一天的时间不够拍摄整理,他便在烈士陵园里打地铺过夜。他也曾被人说是怪人,被怀疑是间谍、质疑过动机,也曾在寻找烈士墓时遇到藏獒,被老乡斥责“你就不怕藏獒把你变成手撕鸡”。

如今,路客形成的海量数据库,以及成熟严谨的信息搜集比对经验和丰富的军史知识,成为许多后来者的指路明灯。他不是军人,但接触过他的人,无一不感叹他是一位战士。他也有很多战友,那些志同道合的朋友,以及越来越多的参与进来的志愿者们。

孙嘉怿说:“一开始很多人抱着好奇心加入我们,后来意外碰到和他们年纪相仿的、同家乡的烈士,又会有所启发继而坚持了下来。”

故事回到“有所启发、长期坚持”的李张良这里。

他将已掌握的四位烈士资料交给孙嘉怿发布,征集线索。没有籍贯信息,志愿者们便群策群力,根据战史军史比对,或去方志办、档案馆翻阅旧籍。另一边,赵永祥在挨家挨户寻找村中知情老人时,遇到了一位古稀老兵,他曾在四位烈士所在部队服役,提供了方向。

赵永祥感叹:“很多时候,烈保科出面联系村干部,我们就能在本地人的帮助下找到知情老人。怕就怕,时不我待,这些老人都走了,那就太难了。”

宛如一层层的剥洋葱,每一个线索的推进,背后藏着难以言明的努力。经过层层比对分析,志愿者们发现,黄仁喜烈士的部队信息、大致牺牲时间及立碑时间,与广东韶关某地烈士信息高度重合。

可云南与广东相隔甚远,寻亲要继续,还需千里之外的一臂之力。

化名“米粒”的烟台姑娘看到了求助信息,米粒是为烈士寻亲的骨干志愿者,却从不愿提及自己的事情。“只是百亩稻田里的一粒米,微不足道,微乎其微,是稻田的一部分”。

实际上她并非“微不足道”,早年参与各种搜救,也因此结识了天南地北数不清的朋友。她组建了覆盖山东全省的9120公益寻亲同盟,志愿者们一呼百应、齐齐上阵,为别人家的团圆尽心尽力。

米粒很快联系上广东韶关市知名热心肠——刘莉。

刘莉二话不说,答应了下来。拿到信息,她立即查询了本地电子系统,又致电沙溪镇退役军人服务站。在得知“查无此人”后,刘莉不甘心,第二天便驱车前往沙溪镇镇政府,和当地工作人员共同查询了当地同名同姓男子六代以内的烈士情况,却没有找到匹配的信息。

对此,身经百战的志愿者们早已习惯。年代久远、资料残缺,战场损毁、保密需要等原因,皆可能导致电子信息库难以精准锁定。于是,刘莉一行三顾茅庐,在服务站工作人员帮助下,不断翻阅县志、军人旧档案,终于找到了疑似黄仁喜烈属所在的村组。

之后的两天,志愿者驱车前往目标所在地,为了避免因村社变更而遗漏线索,刘莉一行将周边乡镇也寻了个遍。最终,她在当地居委会和老龄军人们的帮助下,找到了烈士侄孙黄国强。

原来,黄仁喜烈士曾用名黄仁善。失之毫厘、谬以千里。这一字之差,为本就艰难的回家路更增层层迷雾。刘莉不由得感叹:“少了任意一环,但凡中途有一人放弃不追不跟,忠魂就无法魂归故里。”

得知亲人的消息,烈属激动不已,他们连连追问刘莉亲人埋骨之地,恨不得立即前往云南。“我正要和烈属详谈,忽然接到家人的电话。我赶紧把黄仁喜烈士的资料交给了烈属和村委,赶了回去。”彼时的情境,我不忍详细询问。此前,我已从她的亲友处获悉,刘莉找到烈属那天,她的父亲突发疾病、抢救无效逝世。那个电话,正是家人告知她父亲送医抢救,催她赶回曲江。

刘莉说家人没有怪她。“家人特别支持我做这些,有时还会跟着我一起去,不然我也没法坚持十多年。”为烈士寻亲、助被拐儿童回家、搜寻走失老人,这十余年,她为无数家庭圆过梦。

刘莉感叹,这些年她也曾遭遇种种困境,但困境之中总有大量的人帮助她,其中不乏她曾经帮过的人。“帮助自己的唯一方式,就是不断帮助别人,这句话在我身上不断验证。”

一次次,他们重新点亮烈士们逝去的面容

另一边,从李张良发现黄仁喜烈士墓地开始,两地退役局便建立了联系。

寻亲成功后,烈属提出想将黄仁喜烈士墓迁回曲江烈士墓园安葬。两地退役局经过多次沟通、协商,最终制定好迁移方案。

2023年2月21日,黄国强激动不已。他在曲江退役局工作人员的陪伴下,来到了1500公里外的云南。在宜良烈士陵园里,怀抱着遗骸箱的他热泪盈眶。“70年拉,终于找到了!”此前多年,黄家只知亲人在云南剿匪牺牲,却不知具体安葬何处。山高路远、信息不便,这么多年来,亲人只能在家里祭拜悼念。

广东曲江区的亲人们也振奋激动。去年年底,得知亲人遗骸被找到,家属便商量前往云南,但因疫情原因未能成行。如今能接至亲回家,全家对好心人及有关部门分外感激,也对英烈回家感到无比的光荣。

2月24日,跨越70年的光阴,穿过祖国大山大河,黄仁喜烈士的遗骸在亲人们陪伴下魂归故里,从此,长眠于青松环绕的曲江区烈士墓园。

黄仁喜烈士,曾用名黄仁善。系广东省韶关市曲江区沙溪镇人,1949年参加游击队,解放军〇〇五七部队独立二分队战士,1953年在云南省剿匪牺牲,牺牲时年仅22岁。

离家尚是少年身,归家已是报国躯(图源:韶关市退役军人事务局

黄家人更改了族谱,将黄仁喜烈士回家路上的来龙去脉记录在族谱中。那里面,也留下了李张良、刘莉的名字。刘莉说,如果不是路途太远,黄家人和她很想来云南当面感谢李张良。对于答谢与否,李张良并不在意,他说,烈士回家就好。

黄仁喜烈士回家后,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李张良又为李长安烈士及李国富烈士找到了亲人。3月21日,李张良陪同李国富烈士的亲属们,上山祭奠。同一天,他又协助贵州退役军人事务局及烈士家属,将另一名安葬在昆明的烈士遗骸迁移回贵州老家。  

清明前夕,李张良登记的烈士信息已达900余条,其中一百余名烈士,已在全国接力协助下找到亲人。李张良这样的志愿者,还有很多很多......

“我为烈士来寻亲”仍在蓬勃发展。

在有关部门的支持对接下,“我为烈士来寻亲”又发起了线下“战地青春-烈士遗像修复计划”、“我为烈士修遗物”等活动。与浙江传媒学院画像和AI相片修复团队合作,为烈士画像、修复遗照,与宁波财经学院人文学院“文化财产保护中心”合作,修复老旧残缺的烈士证、信件等遗物。

一次次,他们重新点亮烈士们逝去的面容,让遗物诉说当年战场背后的故事,使烈属和民众缅怀英烈时,不再面对一个个单薄的名字。

2021年清明,退役军人事务部正式开通“烈士寻亲政府公共服务平台”。目前,“烈士寻亲政府公共服务平台”每天接收和处理着海量的信息和社会线索,各地通力协作,开展了一场场令人感动的寻亲接力。

就如黄仁喜烈士的回家路,那条相隔千里、断裂70年的同心桥再度连接,不仅有退役局的积极作为,也离不开越来越多爱心民众的自发行动。其中,为烈士找到血亲,仍是当下及未来最困难的一步、最后的一公里,这需要全社会的广泛关注,需要网上网下集结的人民力量。

【备注:近年,部分诈骗集团以#为烈士寻亲#、#清明异地代祭扫#名义对烈属实施诈骗。“我为烈士来寻亲”项目,一线志愿者均已实名且在当地退役局、社区(村组)指导下开展工作。服务均为无偿,任何以“我为烈士来寻亲”个人或组织身份提出有偿服务或募集资金的均为诈骗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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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戴苏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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